黃桂菊從前拖著背簍在坡上打豬草,腳上的鞋只有半截,媽死得早,爹又窮,買不起。後來她不知不覺地消失了,過了好些年,突然有一天穿金戴銀地出現在寨子裡,人們才想起這個叫黃桂菊的女子。窮小妹成了富婆,神仙似的在河灣那塊居高臨下的地方修起了小樓,將老爹和兄弟接了進去,過起了吃香喝辣的日子。
關於黃桂菊的話題,便一直在人們嘴邊興奮著。但喜歡串門的龍船河人卻不怎麼去到那小樓裡,人們都說桂菊的錢來得不乾淨,她一個女子,到南方打工時身無分文,除了幹那種事,還會有別的?
黃桂菊碰到玉霞下河,就說:「洗衣服啊?」她總是主動地打招呼,臉上甜甜的笑,很和善的樣子,透著親近。
玉霞也樂意跟她說話。
黃桂菊說你這麼大一背簍衣服,咋不用洗衣機?玉霞也不說自己家裡沒得,只說反正沒事。黃桂菊就說你不如把衣服拿到我家洗衣機洗,我請你喝茶。玉霞就去了。桂菊正兒八經地給她沏了一種功夫茶,瞇瞇大一個小盅,刻著花紋,在手裡顛來倒去,說是聞香杯,搓上幾個來回湊到玉霞鼻子跟前,要她細細地聞,一股子清香便沁到了心底。喝的時候又教她嘬著嘴,吸溜著分幾口,味道才出得來。
玉霞喜歡那股子香味,還有桂菊湊過來的時候,頭髮上的清香,有點像秋天的桂花,口裡說:「這麼多講究?」
黃桂菊並著雙膝坐著,那樣子像個城裡人,說:「可不是。一個人活著要是沒有講究,就跟雞呀狗的差不多,對吧?」
那茶喝下去,濃濃的澀,沒有龍船河的綠茶清甜,但提神。幾盅下去,玉霞膽子大了,問一句:「桂菊姐,你還不嫁人?」
上小學時,玉霞就看見黃桂菊胸脯高高地走在田埂上,要說眼下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黃桂菊落寞地笑了笑,說:「別人要是這樣問我,我沒好話回他,可玉霞你要問,我就跟你說句知心話,現如今,越是好女人,越是不好嫁。」
「那為什麼?」李玉霞自然想到自己。
「醜女人笨女人怎麼將就都可以,不會挑剔也不會生氣,應了一句老話,叫做憨人有憨福。可稍微好看些的,聰明些的,心比天高,在這世上奔來奔去,奔到頭來常常會落得孤家寡人。」黃桂菊說。
玉霞聽得黯然,說:「可我看,追你的男人不少。」
「他們都是衝著我這房子,還有幾個存款來的。」黃桂菊拍打著沙發說。那沙發是布面的,暗紅底子用絲線勾勒出大朵大朵雲彩一般的花兒,暖暖的富麗堂皇,鄉間煞是少見,「那些男人我打骨子裡瞧不起,他們從來都是在背後使勁說我的壞話,轉過臉又蹭來蹭去地想吃豆腐。」
玉霞不解吃豆腐。
黃桂菊輕蔑地說:「佔便宜唄。他們說的壞話我全知道,他們以為我這號女人早就成了賤貨,想怎樣就可以怎樣,真是打錯了算盤。」小樓前的銀杏樹下,拴著一條大狗,蹲著有半人高,拖著鮮紅的長舌喘息著看人。有陌生人來,狗並不吱聲,只是嗖地躥上去,若是半夜,更是敏捷無比。黃桂菊說:「你若是在鎮上看見拖著腿走路的,八成都是被這狗咬的。」
說完她哈哈直笑。李玉霞也跟著痛快地笑,心想那天夜裡在屋外頭摟柴禾,可惜沒有養著一條狗。笑完了黃桂菊有些憐惜地看著她說:「玉霞,你聽我一句勸。」
玉霞說:「勸什麼?」
「趁著年輕,趕緊找個合適的男人,別挑來揀去的,年紀越大就越不好找了。」
玉霞說:「我沒挑。」她又說,「我以為你不會勸我找男人。」
「你跟我不一樣。」黃桂菊說。
三
油菜花開得一片鮮黃,蜜蜂在花叢中上下飛舞,嗡嗡的。
李玉霞覺得自己在這個春天里長胖了,渾身脹鼓鼓的,貼身的小褂扣子改了一次,但還是緊繃繃地勒著,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夜裡醒來兩三次,睡不著,睜著眼睛數牆上掛的干辣椒,到天亮時又迷糊過去了,再不想起床。媽在窗戶外頭喊了一次又一次,說:「玉霞,該割草去了。」爹有些發火,將刀磨得霍霍的響,使勁地咳嗽,罵道:「沒有哪家女子懶到這個地步!懶到這個地步!」
但李玉霞只是在春睡中矇矓著,並沒有聽清。
早晚爹就板著臉,吃飯時也不說話,看也不看玉霞一眼。
一天,李玉霞就忍不住說:「反正我在屋裡,也是惹你們討嫌,我也跟著表舅他們打工去。」
爹砰地一聲放了碗,大聲喝道:「未必你也要學黃桂菊不成?」
這話在媽聽來實在是太重了,急扯白臉地喊:「她爹,你說什麼呢?」
被一個春天憋得難受的李玉霞也顧不了許多,跟著就說:「黃桂菊就黃桂菊。黃桂菊怎麼了?她又沒傷哪一個,害哪一個,她眼下在鎮上開酒店,自己掙錢自己花,還給龍船河小學捐了兩千,她有什麼不好?」
爹氣吼吼地說:「你只說她開酒店,不說她從前那些錢從哪裡來的?你要敢學她,老子先把你的腿子打斷一隻再說!」
像這樣的爭吵隔天總有回把。玉霞的媽怕出事,背著家裡人在鎮上給城裡打了個電話,問來問去找到玉霞的表舅,問托他的事有眉目沒有?
表舅這天正帶著徒弟在幫人刷油漆,兩手都不得空,徒弟將一個小靈通伸到他的耳朵跟前,就那樣湊合著說。表舅說:「那事嘛……你莫得急。」想了想又問,「表姐,你說的是哪樁子事?」
李玉霞的媽一聽這口氣,心裡就涼了,灰灰地說:「你看看,玉霞正而八經托你在城裡找對象的事,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表舅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凡事都愛打包票的,輕易沒服過輸,沒等玉霞媽話說完,就搶著說:「你說的巧,侄姑娘的事我哪會忘呢?這兩天我正在替她操心,有一個人……」
玉霞媽喜出望外地問是什麼人?姓什麼?表舅語塞了一會兒,跟前的徒弟鼻子都要湊到他臉上了,他閃了一閃說:「你站遠點兒。」
「什麼?」玉霞媽在那邊問。
表舅忙說:「噢,我說的是他。我徒弟。」話說到這裡,他流暢起來,說,「就是我的一個徒弟,姓馬,重慶人。會手藝,瓦匠木匠漆匠,都做得……」
當下,李玉霞的媽喜滋滋地回了家。進門就大張旗鼓地喊口渴,咕嘟咕嘟地喝茶,玉霞和爹正在奇怪媽不像平日的動靜,就聽媽說:「她爹,玉霞有了對象了。」
玉霞就站在跟前,但媽卻笑瞇瞇地看著爹,似乎說的那事跟玉霞本人的關係還沒有跟家裡人的關係重要。
兩腳草泥地下山來,老遠就看見黃桂菊靠在大門前,不緊不慢地問:「玉霞,你找到婆家了?」
李玉霞卸下一簍青草,說:「你也知道了?」不過才三天的時間,龍船河的人似乎個個都知道了,見面就有人問玉霞,小馬哪時候來?口氣像是老早就認得的一個人。「天曉得,我見都沒見過。」玉霞說。
「可以,手藝人。」黃桂菊兩手抱在胸前,很瞭然地說了一句。
接著再不提這事,卻問玉霞喝不喝茶。玉霞搖頭,說要早些回家,把草墊在牛圈裡,還要給一屋人弄飯。黃桂菊替她扶起背簍,說:「這下好,日後你去了重慶那邊,可以幫我帶些正宗的豆瓣醬回來。眼下這裡賣的都是水貨,炒出來的菜顏色都不對,要是正宗豆瓣醬,是鮮紅鮮紅的,浮一層亮晶晶的油。」
玉霞回去炒菜,特別看了罐子裡的豆瓣醬,顏色真的是有些發暗,便指望今後的日子。
可是到了中秋,也沒見表舅帶小馬來。本來在電話裡說好,要把人帶到龍船河來玩玩,玉霞的爹打了五斤苞谷酒放在屋裡,等著客來喝。一問,表舅有些不耐煩,說到底是你們嫁姑娘事大,還是我這一幫子人吃飯的事大,幫別人幹的活總不能半截子扔在這裡,甩手甩腳地去玩,我倒是想玩,哪個又付我的工錢?說得玉霞的媽無話可說,說那無論如何年底根前來一趟吧?表舅一口答應了,說那是當然。
李玉霞在心裡將那未見面的小馬畫了一個像,既是重慶人,說話就是乾脆利索的那種,個子恐怕不見得高,川上的人沒見過幾個高的,人也精瘦,蓄個分頭,淺淺的,比小龔看著要精明些。會幾門手藝,養家餬口沒有問題。不過,重慶那邊比這裡的山還要大,不知具體是哪個縣哪個鄉,最怕的是老山裡沒有水,吃用都得爬坡上嶺地去背去挑,哪似守著這條清悠悠的龍船河?
這樣思來想去,心情忽悠一下落下去,一下又飄到半天雲裡。
冬月裡,李玉霞不用割草了,豬圈裡空了一多半,只留下三頭過冬的崽豬。喂肥的兩頭,一頭賣了,一頭宰了,一塊塊掛在火塘的鉤子上,成天用柏樹枝子熏著。從早到晚,屋頂上都冒著縷縷帶香的白煙,繚繞著,在李玉霞的心情裡散去。
四
眼看到了臘月,小鎮上人密密的,來往於縣城的大巴車擠得滿滿當當,一車人下完得半頓飯的工夫。李玉霞站在寫春聯的攤子旁邊,瞄著那邊來的車,看了一輛又一輛,也沒見到表舅的身影。
出外打工的人潮水一般回家來,表舅卻斷了音訊。就在過小年那天,玉霞的媽實在等不得,一個接一個電話打過去,但表舅的小靈通卻關了機,再怎麼打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