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鄉姑李玉霞的婚事 (1)
    一

    玉霞的婚事相當的偶然。

    都說龍船河的女子漂亮,因為那水的清澈,將女子的皮膚洗得白裡透紅,紅裡含著柔柔的粉,用讀過古書的老舅公來說,是吹彈得破的那種。粉嫩粉嫩的,李玉霞當時就屬於這種女子。家裡養她也不嬌貴,初一就下了學,爹說一個女孩子家,書讀得再多有什麼用?清早割草,午間弄飯,下半天往田里背糞,夜裡刮洋芋或是推磨,沒得一時閒的。風霜雨雪天,照樣在外面幹活,臉兒被凜冽的河風吹著,卻從不糙裂,反倒泛著光澤,像是石縫裡開著的一枝花,既冒出來,便昂揚著,彷彿風吹日曬都是不錯的滋養。

    十八歲光景,裡外成了一把好手。家裡蓋房子,天大的一件事,幾十個幫工的飯菜都靠李玉霞張羅,她袖子挽出白生生的胳膊,風風火火做出四盤八碗,看有看相,吃有吃頭,香噴噴的引人誇讚。一時時,李家門前的小路被人踩得光溜溜的,都說來看房子,但爹媽心裡清楚,一多半是來看玉霞。玉霞該找婆家了。

    風聲出去以後,提親的不斷線。

    開始說一個當兵的,已出去了三年,說不定會轉志願兵,有一番好前程。可一打聽這人家裡窮得像水洗過的,前兩年還在住茅草屋,剛剛修了兩間瓦房,欠了一屁股賬,牛年馬月也還不清。

    接著又說鄉長的兒子,玉霞的爹一聽受了驚嚇,二話不講閃在一旁,將那個說媒的人晾在了干壩子裡。那鄉長的兒學城裡人梳一個爆炸頭,有時也披開來齊了脖子,兩腿跨在摩托車的踏板上,肩膀聳得高高的,風馳電掣地轟隆隆而來,龍船河人見人躲。

    又說到從南方打工回來的一個人,在外面賺了些錢,房子正修著,已起來兩層。但細看那人臉色黃黃的,開口就打呵欠,永遠沒睡醒瞌睡的樣子,身架子瘦得經不住扛,看了讓人擔心。

    於是都一一搖頭。姑娘生得好,且又年輕,不愁找不著好男人。玉霞的爹媽是這樣想的。

    當李玉霞自己來想事的時候,用龍船河人的口氣,年紀已經有點大了。同她一般大的女子大多都結了婚,懷裡抱著孩子回娘家來,流著老長的鼻涕給玉霞叫大姨。當面人都笑著,說玉霞還是你好,你看你現在多輕省,哪像我們拖得都沒了人樣兒。可背過去卻竊竊地撇嘴,說人是長得好,可惜就是說不成人家。爹媽當初的矜持勉強還掛在臉上,但內裡已有些發虛,再有人來說親時,兩眼睜得比過去亮得多,人還沒開口就先溫和地沏了茶,有時還放些炸好的芝麻茶葉以及黃豆,香香的叫做油茶。慇勤地請人喝了,然後聽是哪家的男子,還打破以往的規矩把玉霞也叫出來聽。

    可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說成。

    冬月尾上,快過年的時候,李玉霞的命運突然有了波折。

    事有湊巧,後山的表舅從城裡打工回來,路過龍船河,本來都走出了鎮子,可被一個夥計拖到小酒館裡喝了幾盅,天就黑了,轉回頭找人家過夜,一走就走到李玉霞家裡來了。進門喊表姐,李玉霞的媽迎出來。表舅說我給你們帶了個客來。一看表舅身後跟了個面相老實的小伙,個子長得高,背微微顯得駝,說叫小龔,也是後山人,跟表舅一起在城裡搞裝修。小龔這人也不多話,表舅和李家人寒暄時他只顧埋頭喝茶,偶爾抬頭笑笑,桌上桌下不斷主動地給人敬煙。李玉霞的爹媽都贊小龔這人憨厚,可李玉霞來收拾桌上的碗筷時,一不小心跟小龔對了個眼,心裡不禁一抖。

    那眼神灼亮灼亮的,帶著鉤子,又像燒著一把野火,撲面而來地要把人扯進去,然後生吞活剝。玉霞沒談過戀愛,但見過男人的眼神,那火嗖一下就把她的臉炙熱了。

    龍船河的人冬來喜歡圍著火塘擺龍門陣,有客更是一扯就到夜深,爹叫玉霞到屋後頭摟些柴禾來。小龔說,這河坎上有沒得野狗?我去摟好了。說話腳就隨李玉霞走到了屋外。

    屋外頭黑黢黢的,柴禾是入冬前備下的,一垛垛堆在山牆旁邊,還有些苞谷稈子,鋪曬在那裡。冬日的陽光雖然短,但也將就得一些,曬出滿院莊稼的香味。玉霞一彎腰,身後就被人一把抱住了。她嚇得三魂去了兩魂,根本叫不出聲,臉上就被張濕糊糊的嘴親了一口。她腦子裡嗡嗡直響,雙手使出命來推,一推就把那人推了個仰翻叉。

    半天才見那人慢慢地坐起來,李玉霞突然想笑,還沒想明白,就笑出了聲。她連忙摀住自己的嘴,心裡還在撲通撲通跳,但爽爽的。夜裡的河風讓人又新鮮又刺激。

    那人就是小龔,說:「還笑?有什麼好笑的?」

    玉霞挑釁地說:「你再過來!再過來我又讓你一撲爬。」

    小龔說:「哼,喜歡你才抱你,你怕你是什麼金枝玉葉?」

    玉霞說:「哪個要你喜歡?認都不認得你。」

    「我會讓你認得我!」小龔邊說邊摸索到李玉霞跟前,甕聲甕氣地說,「我想要你。」

    李玉霞又嚇了一跳,轉身就想往屋裡跑,那邊閃電般地伸過一隻手來,攔腰一拉身子就到了小龔的懷裡。這回更不由分說,將玉霞頂在苞谷稈兒上,全身硬邦邦地壓了上去。李玉霞想推推不動,想喊卻又怕人聽見了,她未被遮住的半隻眼睛看著黑黑的天空,只覺身子一個勁地往地下直陷,她想我的媽呀,男人就是這麼回事?

    二

    但李玉霞並沒能嫁給小龔。

    第二天早起,露水還沒消,表舅和小龔就起來了,說要趕早路回後山去。李玉霞眼巴巴地看著小龔,想他會有合適的話當著爹媽的面說。但小龔低眉順眼地拎著包跟在表舅身後往外走,臉上平展展的,眼神也寡淡寡淡。

    李玉霞眼睜睜地看他們走出大門,走過門前的竹林,眨眼就又過了山灣,她突然扯開腿子攆了上去,一路氣咻咻地喊:「小龔,小龔!」

    表舅先聽到,問:「小龔,你是不是把東西掉在玉霞屋裡了?」

    小龔不吱聲,渾身上下地看自己,還摸荷包,好仔細,但眼裡卻沒有內容。李玉霞到了跟前,一邊喘氣一邊盯準了小龔,天大的疑問和期待都在那一波一波的目光裡了。那人禁不住看,轉過了臉去,看山上的猴子一蹦一蹦地伸著長臂滿地下找玉米,那是山裡人為了逗引遊客而製作的一道風景。

    等著等著,李玉霞的眼裡就滲出淚來了。表舅一旁蹊蹺,說:「玉霞,玉霞,你怎麼了?」

    李玉霞兩眼瞪著小龔,就等著他一句話,可到最後小龔也什麼都沒說。

    小龔這年是專門回家娶媳婦的,訂親已有三年,總算掙足了結婚的錢。表舅過完年又到城裡打工時,經過龍船河,照例到玉霞家裡來喝茶,感慨地說沒看出小龔這人蠻會治家,你看他那婚結的,電視機弄了一台桌面大的,比村裡哪家都氣派。李玉霞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喊了一聲表舅。

    表舅答應著:「哎!」

    玉霞攏攏頭髮,筆直走到表舅跟前,臉不紅眼不眨地說:「表舅,你說我這個樣子看不看得過去?」

    表舅愣了一下。

    玉霞說:「漂不漂亮?」

    表舅笑了:「那還用說?不是漂亮,是十分漂亮。」

    爹媽也都笑了,但李玉霞卻沒笑,她說:「那表舅你幫我個忙。」

    表舅說:「你說。」

    「你在城裡打工好幾年,認得的人不少,你幫我找個對象。」李玉霞說,「就找小龔那麼高的,但背不要駝,能打工能掙錢也能治家的。」

    爹媽在一旁目瞪口呆,說:「玉霞,你瘋了?哪有一個姑娘家家這麼說話的?」

    表舅也笑個不止。但表舅後來碰到小龔,喝了酒就問他,是不是佔了玉霞的便宜?小龔悶著頭不吭聲,逼急了才說,也沒什麼,只是摸了她一把,天曉得是怎麼回事,都是那些天上火上的。表舅就罵小龔,你狗日的上了火,你的女人就在後山候著,你一天都捱不過?為麼事非要在龍船河摸別人姑娘一把?那麼好摸的?

    小龔任他罵,只說了一句:「你要不是她表舅你試試看,誰扛得住?誰讓她那麼漂亮?」

    表舅一想也有些無奈。在城裡打工的男子沒有幾個不想女人的,一年上頭熬得口舌生瘡,眼裡冒火。出租房裡住著的時候,天天夜裡講葷段子,那會兒跟前要是出現一個女人,保準人人都是強姦犯。玉霞雖然沒被扯脫衣服,小龔自己就洩了,但顯然還是吃了虧。人是自己領去的,表舅就有些內疚,存了心要替玉霞找個對象。四處做工時,果然就留了意,也有年齡和相貌與玉霞相當的,試著一說,人家都有些疑惑,說25歲都過了?人也長得漂亮,怎麼到現在還沒說成人家?表舅說了些緣由,人都似信非信的。

    後來又有人問,你說的這玉霞,是不是像黃桂菊那號的?

    表舅說:「你扯淡!」

    日復一日。門前的小路上,人走得沒有往日勤,邊坎上冒出一小叢一小叢的野草,零零星星的綠著黃著,看去不那麼順溜。玉霞的婚事越發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狀態。

    玉霞去到河邊洗衣服,正對著岸上一幢粉黃的小樓,地上三層,帶著一個尖頂,洋裡洋氣的。大玻璃窗,比人的身子還要高,風從那邊吹過,隱約可見捲動的乳白紗簾。樓前是光溜的青石壩子,設了小巧的石桌石凳,還種著一株艷紅的石榴樹,不管不顧地開著花。

    偶爾就看見黃桂菊閒散的樣子,在樓前進出。那女人愛穿一套淡綠的睡衣,寬袖大褲腳,露出白嫩的胳膊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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