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機械地給他揉搓開頭髮,李姐走了,小華也走了,二妹說:「可以沖了嗎?」邢斯文頂著一頭白沫,很配合地走到淋浴器前,說:「水熱一點。」二妹的手慢慢地撫弄著那滿頭黑髮,一股子啤酒和香煙的味兒和著洗髮水的香味隨著熱氣直往她鼻子裡鑽,她的頭更暈了。不知搓了多久,邢斯文說:「水涼了。」
他們對著鏡子說話,二妹說:「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邢斯文說:「我想找到就能找到。」原來小華姐姐做事的那一家,男的在電視台,小華和二妹聊天的時候有些炫耀地說記者是無冕之王,要是有什麼受氣的事可以找她的姐姐,投給那個男主人。二妹當時就很不以為然地說自己的表哥也在電視台,親親的表哥,有事不用去找別人。小華再問,二妹就說了邢斯文的名字。
邢斯文說:「那是我一個哥們兒,昨天我們在一起喝啤酒聊天,就說到了你,哥們兒說自從那個長得水靈的二妹進了這個髮廊以後,這裡的生意紅火了幾倍。」
二妹收住手說:「洗完了。」
邢斯文說:「你還沒給我按頭呢。我又不會少給一分錢。」
二妹坐下來,說:「我累了。我想喝啤酒。」
邢斯文從椅子上轉過身來有些驚訝地看了二妹一眼,扯下了脖子上的白布,說:「你真要喝?」
二妹這時已經頭暈得像喝醉了酒,她只看見邢斯文的臉在燈光下半邊明半邊暗,她笑了起來:「不是蒸(真)的還是煮的?」邢斯文就打開門到隔壁的小賣部裡買啤酒,二妹聽見老劉他們吆五喝六地「斗地主」的聲音。邢斯文拿著啤酒進來,回身趕緊拉上了梭門,說:「這裡的蛾子真多。」一到晚上蛾子就成群結隊地往亮處飛來,奮不顧身地在燈管上撞來撞去,往往天明以後滿地都是。
邢斯文看二妹爬上閣樓又下來,手裡攥了個鹹菜瓶子,說;「你拿的是什麼?」二妹說:「下酒菜呀。」邢斯文說:「其實你不應該呆在這種地方。」又說,「你真想喝酒我可以帶你到外面去。」
二妹這時跟邢斯文碰了杯,咕地喝了一大口,她先皺著眉頭把那股子泔水味從喉嚨裡壓了下去,然後才說:「我哪兒也不去,你不要以為我一點警惕都沒有。」
邢斯文細細地笑了:「你也學會開玩笑了二妹?」
二妹又喝了一口,說:「三姨媽是不是還在罵我?我是偷打了十幾個電話,你告訴她說我對不起。」
邢斯文神采飛揚地說:「二妹你應該充分利用你自身的優勢,你難道不明白你長得美?美麗是一個女人最大的資本,可是它不是永久的,你得抓緊時間,抓住機會。」
二妹只想笑,無論如何這些關於美麗的話都是動聽的,可她的身子卻像掉進了水裡,一個勁地往下沉,她伸出手去想再做點事,惟一可做的就是把瓶子拿過來再倒一杯。邢斯文抓住了她的手,說:「我看你不能再喝了。」二妹使勁一拉,那杯酒就全倒在邢斯文的身上了,她站起來恍惚地說:「不好意思。」
她說:「你們城裡人愛說,不好意思。我來給你擦擦,這裡別的不多,毛巾挺多的,可以把你的褲子擦乾淨,還有鞋……」說著她就蹲下了身子,可沒抓住邢斯文的褲腳,自己卻歪倒在地上了。
一雙熱熱的手扶起她的腰來,她舒坦地出了口長氣,她有些耍賴地故意不直起身子來,讓那雙手停留的時間可以長一些。
在這座至今仍然讓她陌生的城市裡,這種被一雙男人的手抱住的感覺讓她想流淚。
她的腦子裡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一片,她努力地想,這屋子裡為什麼沒有人說話,只有喘氣的聲音,那股子伴著啤酒和香煙的味道一點點地向她逼近,她就要化在這股味道裡面了。
就在這時,耳邊砰砰地響起來,二妹渾身一激靈,說:「什麼東西炸了?」她往後退了退,邢斯文離得太近而顯得變形的臉才像是恢復了原樣,那砰砰的聲音又響起來,她恍然大悟:「有人敲門!」
二妹走過去拉開門,涼風嗖地爬上了她的額頭。她看見老劉神色凝重地站在門口。
二妹說:「劉大哥?」
老劉朝裡面望了望:「這麼晚了,我以為你該關門睡覺了。」
二妹回頭看了看,邢斯文正在拍他的褲子,那上面還有一塊明顯的濕漬,二妹游移不定地說:「邢斯文,你該走了。」
邢斯文走過來把背對著老劉,神色倨傲地小聲說:「你想一想我給你說的話,這個髮廊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我可以幫你找事做,就憑你現在自身的條件,有很多工作適合你。」
二妹說:「哪些工作呢?」
邢斯文頓了一下,然後說:「這得看機遇,我們在外面跑得多,隨時會碰到,我可以先替你租一處房子住下來。」
老劉說:「二妹,我的打火機是不是掉在你們店裡了?」
二妹說:「邢斯文你走吧。」
邢斯文在二妹的眼睛裡找不到答案,他就保持著那種倨傲的神色往外走了兩步,手勢優雅地攔住了一輛的士,一頭鑽了進去。這時夜風更涼了,二妹的頭比白天還要清醒,她朝老劉笑了笑。老劉將目光從那輛的士的背影上收了回來,說:「噢,我是來找打火機的,不過我現在又不想抽煙了,你把門關好。」
二妹說:「邢斯文是我表哥。」
老劉緩緩地說:「我有一個妹妹,三年前到城裡來打工,我不許她來她非要來,跟我吵了一架就走了,後來再也沒回過家。可她每年都往家裡寄很多錢,一個字都沒有。我知道她去了海南,做了那種事。她的錢我一分都沒動,我的娘老子死了都沒有動,我覺得那是當妹妹的血。」
二妹說:「那是我的表哥。」
老劉像是沒聽見二妹的話,只顧說著自己的:「凡事都有個開頭,一個人也有個開頭。她就是沒把頭開好,我這個當哥的不能守在她的身邊,一舉一動地教她去做。我一直後悔不該在她走的那天打她,我把一個酒瓶子朝她扔過去,玻璃碴子把她的嘴唇劃了一道口,流了很多血。」
老劉說:「傷口就是好了,也會留下一條印子。可她要是聽我的話,我當時不會打她,她是我最心疼的ど妹。」
風把二妹的頭吹涼了。她把店門拉得大開,把啤酒瓶子拿出來扔進了垃圾箱裡,這樣店裡就一點酒味都沒有了。二妹沉沉地睡了一覺,還是小華清早回來叫醒了她,小華說:「我跟我姐姐吃了蛋糕,還照了一張相,改天我拿過來你看。」二妹說:「好。昨天我累了,今天想歇一歇,李姐來了你幫我給她說一聲。」
小華說:「你沒病吧?」
二妹說沒有,她把那件純白的羊毛衫穿了起來,黑色的大腳褲,鬆糕鞋,披肩的長髮。二妹的頭髮早就像城裡人一樣柔順了,剛開始的時候因為長年地紮著小馬尾辮,披下來的頭髮總有一道彎曲,她用自己的手藝打理了幾次,現在終於跟邢斯文的小意,還有蒙娜妮的女老闆一模一樣了。
她從街上走過,那些差不多都認得了她的小商小販都用驚羨的目光看著她,就像她從前看小意她們一樣。老劉套著黃馬褂,樣子像有話要說,二妹裝做沒看見就往前走了。今天一早起來她突然想清楚了兩件事情,她得趕緊去做。
外面的陽光很燦爛,因此她走進拉了一層紗簾的蒙娜妮的時候,坐在裡面的人便一下子沒認出她來。
桔子一個人守在前廳,她一手撐著下巴,臉色淡白淡白的。直到二妹走到她跟前,她才從沉思中醒過來,說:「您好!要做美容嗎?」二妹說:「桔子。」
桔子呦了一聲,說:「天啦,二妹你好漂亮!我都認不出來了。」二妹說:「桃子和安安呢?」桔子說:「她們在裡面做事。你要不要進去看看?」二妹說:「不慌,我是專門來找你說話的。」桔子有些疑惑地笑了笑。
二妹開門見山地說:「侯喜會給你來過信嗎?」
桔子愣住了。她說:「二妹,怎麼了?你要問這個?」
二妹說:「桔子,我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我要你給我說實話,侯喜會跟你的事定了沒有?他是不是天天還想著你,給你寫信來或是打電話?如果是這樣,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到別處去了。」
桔子小聲地問:「如果不是那樣呢?」
二妹說:「如果不是那樣,那我就在這座城市裡等他,我一步也不離開地等他。要是我走了,他會找不到我的。」
二妹將詢問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桔子,桔子的臉一層層紅起來,先是淺紅,而後是深紅,過了一會兒就是被火燒過的紅了。桔子說:「二妹你好霸道!侯喜會的爹不喜歡你,侯喜會的媽也不喜歡你,還有你的爹,侯家人也都不喜歡……」
二妹說:「可是侯喜會喜歡我。」
桔子就啞了口,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二妹柔聲地說:「桔子我不是來傷害你的。」桔子說:「你知道我在這裡等他。他也知道我在這裡等他,可他就是不給我來信,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得心裡發慌。這裡的一切我都過不慣,我天天夜裡做夢迴了石板坡,挑水割谷打豬草,寬寬敞敞的一張床,我一個人睡在上面,我真的想回去了,可他就是沒信來……他給他的爹媽寫信也都從來不提我。」
二妹想去拉桔子的手,但桔子擺開了,她用一張白紙巾細細地擦去眼淚,說:「二妹你不要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有他的電話,可我不會告訴你。」
二妹心滿意足地說:「你告訴我的已經足夠了。」
桃子和安安都戴著口罩在給客人做面膜,二妹輕輕地走了進去,她大度地在桃子肩上拍了拍,然後又在安安肩上拍了拍,把嘴湊上去說:「把你的口罩解下來。」
安安詫異地微笑著,歪了歪頭,不明白的意思。二妹就自己把手伸到安安的耳朵邊解下那根白繩,安安朝她咧嘴一笑,說:「二妹,你這是幹什麼?」二妹一眼看見安安嘴邊小小的印跡。
二妹說:「安安,你不是說我以後要是開了店,就來找你一塊兒幹嗎?你現在就跟我走吧。」
二妹領著安安走出蒙娜妮,桃子和桔子都沒來送,二妹走了一段路又跑回去,她說:「桔子,你不要怪我,我這人就是這麼個性格。我上次就給你說過的,你以後不要怪我。」說話的時候,她把目光往桃子臉上投了幾回,表示對桃子的尊重,桃子和桔子都沒做聲,但後來二妹再走出店時,她們倆都一起往門邊走了兩步,按照石板坡的習慣,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安安嘻嘻哈哈地走在大街上說:「二妹,今天不是愚人節吧?」
二妹說:「什麼叫愚人節?」
安安說:「這你都不知道?過去我在海南打工時見別人逗過樂,愚人節這一天可以開任何玩笑,比方說你現在說你要開店,沒準就是愚弄我的一個玩笑,對吧?」
二妹說:「你猜的一點都沒錯。」安安怔住了,說:「二妹,你砸了我的飯碗!你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說著她就要往回走,二妹拉住她說:「我又給你開了玩笑。剛才我已經回去給桃子她們說明白了,說只不過是帶你出來玩玩。」安安愣了愣大笑起來,說:「今天夠刺激的。」安安一臉單純的笑容讓二妹心裡痛痛的,她一路摟著安安的肩膀,聽她嘰嘰喳喳地說話,自己什麼也沒再說。
老遠就看見那家髮廊,二妹說:「到了。」安安說:「這裡有什麼好玩的?我們看電影去吧?」二妹把安安讓進髮廊裡坐著,說:「你先等一等。」李姐和小華她們在給客人洗頭,都沒怎麼注意,這店裡人來人往不是奇怪的事。
二妹幾大步走到煤氣站門口,叫:「劉大哥!」
老劉穿著黃馬褂從裡面走過來,說:「我正在找你。」他說著從黃馬褂的荷包裡掏出一塊二指寬的報紙碎片,小心翼翼地展開來,那上面的空白處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數字。老劉說:「要是侯喜會欠了你的錢,我就把這個電話號碼給你,這是介紹他的那個人在深圳的電話,說不定他可能會知道侯喜會在哪裡。」
二妹同樣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上下看了又看。老劉說:「你托付我的事算完成了。」二妹說:「劉大哥你別慌走,我問你,你妹妹嘴邊那塊印子是不是在左邊?」
老劉奇怪地說:「是。」
二妹緊著問:「那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安安?」
老劉說:「她不叫安安,她叫ど妹。」
二妹想想說:「那邊有一個人,你過那邊看看。」
老劉從二妹的神色裡會意過來,驚慌失措地走了過去,二妹見劉大哥剛一走到店門前,安安就從沙發上嗖地站了起來,劉大哥天崩地裂地叫了一聲:「ど妹!」
二妹趕緊回過頭走自己的路,她得馬上去電話亭打一個IC電話,電話不見得能打通,就是打通了也不見得能找到侯喜會,就是找到了,也說不准那隻猴子又有了什麼變化,凡事都有種種的可能。
但畢竟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石板坡的二妹就在這座城市裡,守望著隨時可能到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