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五月飛蛾 (6)
    現在她走進了那間髮廊,一眼就看清裡外兩間,外面可以擺四張椅子,不算小。一個頭髮黃黃的姑娘走上來,問她:「洗頭嗎?」二妹說:「誰是這裡的老闆?」姑娘指了指正在裡面算賬的一個女子,叫了一聲:「李姐!」

    二妹走過去,說:「你是老闆?」叫李姐的女子站起來,說:「你有什麼事?」二妹說:「你們這裡不是要招小工嗎?」李姐平平淡淡地說:「是啊,你想試一試?那就把包放下,給那位先生洗頭吧。」二妹轉過頭一看,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坐在角落裡看電視,身上穿了一件黃馬褂,背後印著個為民兩字。

    二妹四下裡找地方放她的小包,她先放在了門口那條長沙發上,但又怕背過身去被人拿走,就放在鏡子下面的條案上,李姐當下叫起來,說:「那哪是你放包的地方?」二妹就把包放在了客人坐的椅子下。李姐說:「看你把個包寶貝的,裡面裝了金子不成?」二妹笑了笑說:「金子倒沒有,進了城,這包就好比是我的一個家。」

    穿黃馬褂的男人頭實在髒,二妹給他上了三道洗髮水才揉出白顏色的泡子來,她就想,侯喜會的頭是不是也會這樣?給那男人沖頭時,就問:「水涼不涼?」那人說:「不涼。」二妹又問:「水熱不熱?」那人說:「熱,熱。」

    二妹給他多沖了一會兒,問了一句:「您是那邊煤氣站的吧?」那人說:「是啊。你新來的?叫麼名字?」二妹說:「我叫二妹。」洗完了,那人往椅子上一坐,一擺頭髮,臉色煥然一新,衝著李姐笑道:「二妹洗得不錯。」

    李姐就把二妹留下了。

    晚上就睡在店裡的閣樓上,小店外表看去還整潔漂亮,只有上了閣樓才識廬山真面目,被窩行李衣服堆得像地攤,還有方便面鹹菜瓶各式盆盆罐罐,閣樓上原來只住了一個女孩,就是首先問二妹洗不洗頭的小華,一問年齡才十六,二妹就大人氣地安排小華把閣樓上的瓶瓶罐罐統統拿到外面去扔掉,然後把所有的被子都抖動了一遍。小華說:「昨天才被李姐辭了一個,你就來了。正好有兩套被褥。」二妹說:「你什麼時候來的?」

    小華說:「我上個星期才來,我姐姐在這後面的機關院裡給人家做保姆,每個月還能往家裡寄錢,我媽就讓我也出來了。我爹有病,要錢治病。」

    二妹說:「我也是從鄉下來的,我們倆就好比姐妹,誰也不要和誰過不去,有事互相幫忙好不好?」小華說:「我聽你的。我姐姐告訴我,外面壞人多,要注意保護自己,跟你在一起就像跟我姐姐差不多,我白天還正發愁,晚上一個人睡在這裡害怕呢。」

    把疊起的被窩放在跟前,二妹在昏黃的燈光下打開了那本日記。小華湊過來好奇地問:「你這是在寫什麼?」二妹半合上本子,說:「我記賬。」小華說:「噢,我也有個記賬的本子。」二妹說:「我不看你的,你也不看我的,就是我不在你也不要翻我的本子,記住沒有?城裡人都是講個人隱私的。」小華說:「這個我懂。」

    白天從郵局經過時,她給家裡寄了一百元錢,在匯款單的旁邊空白裡寫了幾行字:劉光明,你要給我好好讀書,這錢就是給你交學費用的。你要是不好好讀,將來比狗屎都不如。現在二妹要把這件事記在日記裡,她認為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她終於來到了侯喜會出沒過的地方,這讓她有了一種依傍的感覺。

    來洗過頭的男人白天沒事的時候就在髮廊門前溜躂,同李姐有一搭沒一搭地調笑。二妹聽李姐叫他老劉,她趁著到門口晾曬毛巾,就問:「大哥,有個姓侯的在你們這裡做過的吧?」

    那老劉說:「他早走了。」

    二妹說:「他沒說他還回不回來?」

    老劉說:「我看十有八九他不會再來,他沒把這裡的事當真,扛罈子的時間還沒有他打電話的時間多。你是他老鄉?」

    二妹點頭說:「他跟老鄉都說他在這裡做事,有事來這裡找他的。」

    老劉說:「最沒有用的打工仔才會來扛這個鬼罈子。侯喜會不會再來了。」

    正說著,李姐在店裡高聲叫罵起來:「你搞的什麼名堂?要壞我店裡的名聲是不是?」二妹心裡一驚,她想自己只不過站在門口說了兩句話,就遭來了大罵不成?

    回身走進店去,卻見小華嗚嗚地在哭,一個年過七十的老頭子頂著一頭黃髮,坐在那裡極其憤怒的樣子。李姐拍打著手裡的兩瓶染髮劑,向其他幾個洗頭的人說:「你們看這丫頭做的什麼事?我這裡在剪頭,要她給這老爹爹的頭髮上個色,她結果把黃色當成了黑色,把人家老爹爹染成個滿街上跑的小哥哥……」店裡店外的人都哄地笑了起來。一個女人快樂地說:「小哥哥還不好?」七十歲的老爹爹站起來說:「可我這是要去參加老年合唱團演出的呀!我站的是第一排,你說觀眾看到我這一腦殼黃頭髮會怎麼想?弄煩了我要到消協去投訴你們。」

    李姐就又指著小華的鼻子痛罵,二妹走過去,說:「李姐,我看罵也沒用,還是給這爹爹把頭髮洗了,重新上色,誤不了事的。」李姐把兩管染髮劑往那裡一丟,二妹就過去不聲不響地在老人頭上做起來。從前二妹好歹在鎮上學過一些時,洗染燙的大致套路都知道,上完色以後又把在蒙娜妮學的按摩拿出來,將那老人的肩膀好好地捶了一通,老爹爹就什麼話也不說了,到後來一揭帽子,果然是一頭青絲,店裡的客人都一片叫好。一直站在門外的老劉也說:「這回行了。」

    關門時,李姐問:「二妹,你從前做過這一行?怎麼要跳槽到我們這個小店來?」二妹說以前那家店給的錢太少。李姐說:「那你打算要多少?」二妹說;「我喜歡女人開的店,只要你不強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給多給少隨你一句話。」李姐沉吟道:「我明白了。」

    這樣說了以後,二妹呆在這裡的心就踏實起來。等李姐走了以後,小華給二妹端來一盆洗腳水,把自己沒捨得用的紅條格毛巾泡進盆裡,要二妹洗腳。二妹說:「你這是幹什麼?」小華說:「今天要不是你救我,我要被老闆罵死。」二妹說:「你別感謝我,你幫我做件事就行了。」小華睜大眼睛說:「你說,是不是讓我幫你洗衣服?我家裡的衣服都是我洗,洗得可乾淨呢。」二妹說:「我不要你洗衣服,你把隔壁煤氣站那個老劉叫過來,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他。」

    小華說這還不簡單?老劉他們幾個扛罈子的正在打「斗地主」,手裡還抓著一把牌,走到門前大聲大氣地說:「什麼事,這麼晚了非要我過來?過來我就不走了,你們看哪一個陪我……」話還沒說完就縮了回去,店裡燈明晃晃的,二妹穿了一件潔白的大褂站在燈光下,像醫生一樣莊重地拿著刀子剪子正對著他,老劉有些發懵,說:「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二妹說:「劉大哥。」

    老劉說:「你還是叫我老劉吧。」

    二妹說:「我忘了告訴你,我也姓劉。劉大哥你請坐。」

    老劉把牌攥得緊緊地說:「你不是要找我借錢吧?實話告訴你,我可是身無分文,昨天把錢都寄回家裡去了,我家裡還有兩個孩子。」

    二妹笑起來,說:「看劉大哥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把你請過來是想幫你剪剪頭,白天我就發現你的頭髮太長了。」

    老劉說:「我還沒到剪頭髮的時候。」二妹問為什麼?老劉說他每個月洗兩次頭,剪一次頭,也就是初一十五那兩天,除此而外不花那個錢,如果提前了等於是多花了錢。二妹說:「我不要你的錢,我剛來,你只當幫我練練手藝。」老劉說;「這樣說,也可以。」就把手裡的牌放下了,坐在了椅子上。

    二妹一剪子下去蠻狠,老劉的大分頭頓時去了一隻角,老劉想叫,二妹搶在他前面發了話,說:「劉大哥,你要相信我的手藝,就讓我給你設計個髮型,等我剪完了你再做聲。」老劉就被她摀住了嘴巴,過了半個鐘頭,二妹叫小華把地上的碎頭髮掃了它,老劉再看鏡子裡的那人,一個精精神神的板寸頭,黑黑地立著,襯得臉有輪有廓的,他左看右看都不像自己,看得都靦腆起來,不露齒地抿著嘴笑。二妹說:「怎麼樣,劉大哥?」老劉不好意思再看,說:「小華你說。」

    小華說:「年輕了十歲。」老劉說:「二妹,你以後有什麼事只管打個招呼,就是借錢,我老劉手頭沒有也朝別人給你借了來。」二妹說:「劉大哥,我一見你就覺得親,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幫我把侯喜會的去處找出來。」老劉說:「這倒把我難住了,他又不是我家鄉人,他走了以後再沒跟我們通過信,誰知道他去了哪兒?」二妹說:「劉大哥你找得到的。侯喜會他是石板坡的人,進了城在你們煤氣站幹了幾個月才想到去深圳,肯定是聽了你們周圍一些朋友的勸,說不定還是那個介紹的,你只多問幾個人就清楚了。」

    老劉說:「二妹你這姑娘有心計。你這樣打聽侯喜會,他是你的男朋友?男朋友去了哪裡不告訴你?」二妹說:「那倒不是,是我欠了他一筆錢,他過去給我打過電話,說等著這筆錢做生意,可我當時拿不出來,現在有了又找不到他的人了。」老劉說;「你這人倒蠻講信義。」二妹說:「欠賬還錢,做人的規矩。再說這錢在我手裡經不住三花兩花,花完了還得我去掙,不如早還給他安心。」

    老劉說:「那好,我下勁地幫你找。」

    六

    弟弟劉光明來了一封信。信是寄到小華的姐姐那裡轉的,轉了幾道彎,到二妹的手裡信皮都發了毛。劉光明說二妹每回寄給家裡的錢都收到了,爹媽都很高興,就是一條擔心,叫二妹千萬不要到那些歌廳髮廊裡去做事,石板坡雖然離城裡遠,但也都知道那些場所不是乾淨女孩子待的地方。爹說寧可當保姆也不要去,實在不行了就回石板坡。

    小華湊過來看,二妹只給她看信皮,說:「我弟弟劉光明的字寫得不錯吧?這叫仿細明體,可以說我弟弟劉光明的字寫得比我還要好,當年我在班上可是數一數二。」小華說:「你怎麼非要叫他劉光明?」二妹說:「男人從小就得這麼叫,長大了他才像個男人。」

    小華說:「像男人的男人是什麼樣的男人?」

    二妹一時答不上來。

    從前看侯喜會,沒覺得他是個像樣的男人,可城也進了,邢斯文那樣的男人也見過了,比來比去還沒有比侯喜會更好的。就是到店裡來洗頭的那些男人吧,也有光滑體面的,腰裡別著手機,邊洗頭還邊打電話,家纏萬貫的樣子,可那樣的男人是別人的,常常就有女的跟了來,俊眉靚眼地坐在一旁等著。二妹一見這些男人就把他們拿來跟侯喜會來比,設想他如果也換上了他們穿的衣服,會是怎麼一副樣子,越比她就越有信心,就像那天她把蓬頭垢面的老劉打理成了有模有樣的漢子,侯喜會現在要是在跟前,說不定半天工夫就可以將他變成一個酷哥。

    那天二妹又在門外曬毛巾,老劉走過來,慢慢地說:「二妹,你說的事我四下裡打聽過了。」

    二妹緊張地盯著他的嘴。

    老劉說:「是有一個人介紹侯喜會去的深圳。」

    二妹丟下毛巾說:「那人呢?」

    老劉說:「你別往那邊跑。他早就不在煤氣站了,他也去了深圳。」

    二妹拖長了聲音說:「噢——」

    老劉看出二妹滿臉的失望,便說:「我看不是你欠了侯喜會的錢,是他欠了你的錢吧?」

    二妹不光臉上失望,心裡都涼透了。她很清楚,時光移動一分,她與侯喜會的距離也會拉大一分,桔子同樣等候在這座城市裡,不喜歡二妹的侯家爹媽把守在石板坡,如果不能在最快的時間裡見到侯喜會,這個人就永遠不會再屬於她了。

    小華在她耳邊說:「今天晚上我姐姐過生日,她要我邀你在外面餐館裡吃飯。」二妹的頭發暈,一句也沒聽清,只是搖頭,她現在對什麼都搖頭,她在想我一個人跑到這座城市裡來做什麼呢?城市再好卻沒有一塊瓷磚一朵花屬於她,她卻像飛蛾撲火一樣撲了來。李姐說:「二妹,洗頭!」

    都快關門了,側著身子進來一個人,高高的個子,往椅子上一坐,二妹就往他脖子上套了白布,然後問:「洗什麼洗髮水?」那人說:「海飛絲。」那聲音讓二妹心裡一抖,她往鏡子裡一看,白白的臉上微笑著,是她熟悉的親切和倨傲混雜的微笑,她一時愣住了。

    邢斯文保持著那種微笑,說:「我說過了,海飛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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