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五月飛蛾 (5)
    旁邊一家服裝店專賣羊毛衫,二妹毫不猶豫地買了三件,一件桃紅一件墨綠一件純白,擺出來先讓桃子挑,然後又讓安安挑,三個女孩子試來試去,歡樂到半夜。後來二妹就跟桃子鑽在一個被窩裡,說了很多知心話。桃子心情好的時候,就比較願意拉家常,說本來跟田快活打算在外面租房子,但他又突然被侯喜會說動了,一定要相跟著到深圳去打工。去了都快兩個月了,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把帶去的一點錢都要整完了,看來他們的深圳之行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每次來電話桃子就催著他們回來,深圳的妓女多得像螞蟻,纏住了就不放,田快活可別在那裡染上一身性病。二妹切切地說:「對對,你得把他們都加緊催回來才好。」

    桃子突然問:「侯喜會那樣追你,你為什麼不願意理他,把他的電話都摔了?」二妹沒有解釋,她覺得此刻讓桃子這樣認為反倒感覺好些,就說:「我跟他沒什麼好談的。」桃子說:「我覺得你這個人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侯喜會家裡有錢,他爹又當了村委會主任,怎麼就配不上你?」

    桃子說話的口氣顯然跟在石板坡時不一樣,二妹的爹當村主任的那些年月,桃子的父母見了爹老遠就站下來,只差沒跟爹鞠躬,桃子在學校跟二妹同班,根本沒有桃子說話的份兒。但現在桃子比二妹優越,桃子說:「你要知道,在鄉下是男的追女的,進了城就是女的追男的,哪怕就是鄉下來的男人,一喝了城裡的水就變了,連城裡女人都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追,你要不把握住機會,那些男人就一個個從身邊溜走了。」桃子又說,「你看我們老闆,又漂亮又有錢,可現在人都快過三十了還沒嫁出去。」

    二妹心悅誠服地說:「桃子,你的話我會記在心裡。」

    桃子的心情就更好了,作為回禮,第二天主動給二妹買了一雙長絲襪,叫二妹穿裙子的時候穿。

    老闆不在時桃子就主事,二妹對桃子的吩咐言聽計從,默默地搶著活幹,一有空閒就看那些美容雜誌。女老闆偶爾來,看見二妹不是在做事就在看書,有天正聽見客人在問二妹,說我這臉上老是長斑,是怎麼回事?這樣的問話常遇到,但二妹除了像桃子那樣說有內分泌的問題以外,還建議客人到中醫院去看看醫生,開一點保腎補氣、活血化淤的藥,比如說杞菊六味丸什麼的,一回吃一小瓶蓋,大概有16粒左右,黑黑的但一點也不苦,反而吃下去有一股清爽,堅持幾個月就會有明顯效果。二妹一邊說,躺在按摩床上的客人一邊嗯嗯地應答,之間瀰漫著很認同的氣氛。美容做完以後那位長斑的客人就又續辦了一個半年卡。

    女老闆就笑著問二妹是不是上過進修班,二妹老老實實地說沒有,說其實報紙上有專門美容的欄目,留神看就是了,還有這方面的書,她也在地攤上買過兩本。女老闆是個剛讀完碩士的音樂老師,閒暇時間才開了這家店,說起讀書來更有興趣,馬上現場發揮地對桃子和安安說:「你們聽聽,你們平時都留神了嗎?尤其是桃子,你到這個店裡都來了差不多快兩年了,還是只會些手上的技術,就不懂得去學學有關知識,現在來美容的不是有錢的富婆,就是有修養的女人,你們要是不能跟別人對話,怎麼留得住回頭客呢?」

    當天晚上,桃子就又不跟二妹說話了。二妹身上只剩下一百元錢,不可能再給桃子買一件羊毛衫,心腸就不得不狠了起來。後來的電話桃子都不去接,也不許安安接,二妹牙一咬就硬著頭皮上,還好全都是些客戶打來的。

    二妹不知道在她不接電話的那些日子裡,她的出走弄出了多大的風波。爹在石板坡得到消息,就趕到城裡來找三姨媽,手裡也沒帶蛇皮口袋,茶葉香菇一樣都沒拿,進門就問;「我們二妹呢?」三姨媽把二妹留下的信摔到爹面前,說你養的好女兒,走的時候像做賊一樣,還把我的新傘拿走了一把,遮陽的,比一般的傘要貴兩倍都不止。爹任三姨媽說完,把信看了,突然就拍了桌子,說:「你不要以為你現在是城裡人就可以欺負人!你們要不把我的女兒還給我,我捨出這條命跟你們拼到底!」

    三姨媽全家都沒想到爹會跑到城裡來發作,包括邢斯文,說:「石板坡的人怎麼會這樣?」爹說:「你們要不是欺負了二妹,她怎麼會一聲不響地就走了?」三姨媽在爹的氣勢下有些心虛,就把那張電話單子拿出來,說:「你自己看,二妹她往外打了多少電話,這丫頭早就是人大心大,沒準在外面談上了男朋友。腳又長在她身上,她要走我們有什麼辦法?」爹說:「你說這些電話是二妹打的,你錄過音了?她有沒有男朋友,只有把她的人找到才說得清楚,我們現在別的都不用談,我只要你把人給我交出來。」三姨媽說:「過去我妹妹嫁給你,我就說你這人像惡霸,石板坡的人見你就怕。現在你的村官當不成了,氣焰還這麼囂張。這人又不是我請來的,你跟我要什麼人?」爹把二妹寫回家裡的信拿出來,說:「這是二妹從你們這裡寄回去的信,你請她做了保姆,每個月多少錢,做什麼事都清清楚楚,你是她的僱主,我不跟你要人跟誰要?」

    三姨媽說:「好,算你狠!」全家人都四下裡找二妹,三姨媽打電話單子上二妹打的那個電話,沒有結果。邢斯文吵吵著要在電視台做一個尋人啟事,三姨爹又說還是報警,爹在三姨媽家裡住了快一個星期,天天愁眉苦臉地抽煙,把三姨媽一家人都快抽暈了。後來還是石板坡那邊,讀過書的劉光明接到了二妹寄回去的信,說她離開了三姨媽的家,現在外面打工,叫家裡人不要為她擔心,她會不時給家裡寫信的。劉光明就在鎮上的郵局給三姨媽家打了個電話,叫爹快回來,田里要插秧了,媽有風濕病下不了田。可是爹還是不肯走,說二妹雖然寫了信,但連地址都不肯留,顯然是受了驚嚇,爹要三姨媽給二妹和他們全家精神賠償。

    邢斯文呆在台裡再也不露面了,三姨爹和三姨媽夜裡緊張商量,就在一天下午趁二妹爹出去買煙的工夫層層鎖好了門,拎著旅行包上了火車,去到上海一個朋友家暫避一時。二妹爹下了半天決心,還是不敢砸了姨姐的門,這才回了石板坡。儘管消息封鎖得再嚴,但石板坡的人還是都將二妹的事情傳說開了,一傳十,十傳百地說二妹失了蹤,有的甚至說她被賣到了新加坡或是馬來西亞,當了妓女。

    這些二妹都不知道,畢竟石板坡的電話還不方便,所以當桔子來到蒙娜妮找桃子,卻一下同時見到了二妹時,驚訝的叫聲把所有來享受美容的客人都嚇壞了。

    桔子嘴上說是到城裡來找事做,但二妹一眼就看出來,她實際上是來找侯喜會的。二妹內心很不願意桔子留在這裡,但桃子根本不跟二妹商量,就把桔子介紹給了女老闆,那一陣子店裡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客人往往還要排隊,女老闆看桔子也長得清秀,就說:「你們家鄉那塊地方可能水土不錯,出來的姑娘個個都長得漂亮,桃子就不說了,就說二妹,皮膚白裡透紅,好衣服一穿,比城裡的女孩子經看多了。」又說,「你們就在一塊兒干吧,二妹領個班。」

    二妹連忙說:「還是桃子吧,她來得比我早。」

    女老闆說:「我已經說出了口,定了就定了,不用多說了。不過你們放心,加人不會減工資,上個月給你們減的那一百塊錢到年終我會給你們補起來。」

    大家笑容可掬地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老闆也走了,桃子轉身就發了脾氣,她指著二妹的鼻子說道:「你什麼意思?故意在老闆面前出我的醜?我好心好意把你介紹到店裡來,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擠兌我,非要把我踩在腳下你才舒服!」

    二妹說:『桃子,你怎麼這樣說?我哪點沒順你的意?我是誠心誠意讓你當領班的呀!」安安也說:「我看也是這樣,桃子你可能有些誤會了。」桔子把桃子拉到一邊,說:「哎呀,都是鄉里鄉親的,出來做事都不容易,何必呢?」

    桃子被拉到隔壁,但說話的聲音牆這邊也聽得清,桃子說:「桔子你不用勸我,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二妹的心思有多深?過去在家裡她仗著她爹是村委會主任,處處說話要壓人一頭,現在到了城裡還想這樣,沒門!」桔子說:「算了算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桃子說:「我這人眼裡就揉不下沙子!我真後悔不該一時衝動,引狼入室,你不知道她是怎麼偷偷摸摸從人家家裡跑出來的,天都還沒亮,天曉得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到現在連別人的電話都不敢接,一個男的打來好幾次……」

    二妹砰地就推開了隔壁房間的門,那是一間做香熏的桑拿房,桔子和桃子頭挨頭地正說著話,二妹進去就聲嘶力竭地喊:「桃子你把我的東西還起來!」

    桃子和桔子被二妹的聲音嚇得猛地往起一站,兩個人的頭碰了個脆響。桃子好一會兒才明白二妹喊的是什麼意思,本來也想吼兩句,但見二妹的臉燒得通紅,把在門口就像一隻紅蜘蛛,也就是電視裡殺過人的那種女人,心裡就有些發怯。她鼓著勇氣從二妹身邊溜了過去,從隔壁的小櫃裡拿出了那件桃紅的羊毛衫,遞給了二妹。

    二妹接過羊毛衫二話不說,抄起替客人修指甲的小剪子就亂剪起來,嘴裡一邊恨道:「我讓你胡說八道,我讓你胡說八道!」桃紅的羊毛紛紛揚揚地四處飄落,鋪在地上像一點點的血,誰也不敢過來勸。

    五

    二妹辭了職。

    年輕的女老闆很聰明,她雖然不常到店裡來,但一來就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地看動靜,什麼事都心知肚明,她說:「二妹,是不是有人眼紅你,給你氣受?要說出人來我就把她給辭了,留你在這裡好不好?」二妹堅決地搖頭,說:「老闆你想錯了,誰也沒眼紅我,是我自己不想幹了,我學過理髮,我想到髮廊再去試一試,沒準以後我也自己開一家店,把美容和理發都做起來。」

    這樣一說,女老闆就信了,她說:「二妹你這人一看心就大,要想發財是得有自己的店。不過我勸你,美容和理發不要搞在一起,這樣美容的客人會覺得髒,檔次不高。」二妹點頭,說:「我記下了。」女老闆有些不捨地說:「你這人眼睛會看事,我還真缺這麼個人,可是你執意要走,我也卡不住你。祝你好運,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

    二妹又一次拎起了她的小包。走出蒙娜妮的大門,外面的街上很熱鬧,可二妹心裡淒淒惶惶的,像走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安安和桔子從後面趕上來,說:「二妹,你也不等等我們,讓我們送送你。」二妹說;「客人都來了,你們快去做事吧,有什麼好送的。」桔子說:「二妹,我這人膽小,又不會說話,那天你和桃子吵架,我也沒敢勸,你不會怪我吧?」二妹說:「我沒怪你。」桔子說:「那我就安心了。」

    二妹說:「不過,以後你也不要怪我就是。」

    桔子奇怪地說:「我有什麼可怪你的?」

    二妹說:「沒什麼。」

    桔子說:「二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二妹說:「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就往窄處想。」

    安安說:「二妹,你走了我會想你的,如果你以後真的開了店,需要人的話給我說一聲,我們倆搭伙好不好?」二妹笑了,說:「安安,那你得讓我當大老闆,你當二老闆。」安安說:「行啊,你當大老闆你多操心,我這個人最不愛操心了。」

    三個人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成了人流中的一個小島。二妹說:「你們回去吧。桔子我托你給桃子帶句話,她那次送給我的襪子我給她放在枕頭下了,讓她別忘了收起來。」

    說完二妹就走了。走了一陣她回頭看,桔子和安安還站在那裡,二妹朝她們揮了揮手,就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其實二妹要去的地方並不遠,離蒙娜妮只有兩站路,那裡有一間不大的平房,黃油漆在門上寫著「為民服務站」幾個大字,門前有好多煤氣罈子,都擺到人行道上來了,那就是侯喜會在電話裡描述過的煤氣站,是他下過苦力的地方。煤氣站旁邊有一間髮廊,髮廊的玻璃門上貼過一張招聘啟事,急招小工兩人。二妹將那一行字記在了心裡。她一個人到這裡來過三次,每次都是老闆讓她出來買東西的那會兒工夫。

    她速去速回,對誰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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