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來一往地說著話,似乎誰也沒朝二妹看一眼,至少二妹是這樣覺得。她在這個屋子裡完全是個局外人。她暗地裡瞟了瞟邢斯文,嘴裡說辭職,可臉上喜氣洋洋的,一點兒也不像真要辭職的樣子,也就是嘴上一套心裡一套,說話當不得真。他曾經說她可以去演一個電視,還說要帶她出去玩,她都記在日記裡了,深深地烙在了心裡,可他顯然都忘得一乾二淨,這要石板坡的人來看,不是傷人家的心是什麼?這些話她本來從不願意同任何人講,但如果侯喜會再打電話來,她或許就說了,要不然悶在心裡會憋死的。
可是一連等了三天,侯喜會都沒來電話。
二妹開始想你猴子有什麼了不起,你不打就不打,我還真稀罕你了不成?你不打來,我絕對不會找你。可第二天就有些撐不住,她忍不住有事無事就朝那台白色的電話機看,可那傢伙沉得住氣,從早到晚只響了一次,是小區物業的催著交電費。二妹不禁在心裡恨道,侯喜會你這只壞猴子,是你死乞白賴地打電話來,害得我像做賊一樣,這會兒指望跟你說話,你又不打了。你就是個害人精!第三天實在是魂不守舍,趁三姨媽去交電費的工夫,二妹給桃子打了個電話。
可桃子不在。
接電話的小姐說桃子的小田來了,他們在外面找房子去了。二妹問桃子什麼時候回來,那位小姐說,桃子說把房子租到就回來上班,老闆只准了她兩天假,也就是明後天的事。說兩天,其實很漫長的,只要三姨媽不在,二妹就趕快抄起了話筒,也記不清打了多少次電話,桃子所在的那個美容院所有的小姐都熟悉了二妹的聲音。
因此桃子一回來就給二妹打了電話,不幸的是電話是三姨媽接的,三姨媽正在看電視劇,很不耐煩,無頭無腦地說:「電話。」二妹心虛得不敢看她的臉。桃子說:「二妹你出了什麼事?我們這裡的小姐都說你找我找瘋了。」二妹話到嘴邊不知如何開口,她說:「也沒別的,我就是想問問你還好嗎?」
桃子鬆了口氣,說:「就為這?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呢。有時間你過我們這邊來玩吧。」二妹就無頭無腦地問:「在哪裡?」桃子很細心地告訴她乘一路電車到大橋邊,然後再下大橋走300米,然後往左邊看,有一家肯德雞,再往前走就可以看見她們店裡的招牌了。在三姨媽咳嗽聲中桃子不無得意地說:「我這些天跟田快活把全市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你說到哪兒我都知道。田快活還說要去看你,我說你連侯喜會都不見,哪會見你田快活?」
儘管三姨媽咳得震耳欲聾,二妹還是咬緊牙關問了一句:「侯喜會沒跟田快活在一起?」桃子說:「侯喜會沒告訴你?他想到深圳去打工,他的爹找到城裡來了,死活要拉著他回石板坡。」
三姨媽終於忍無可忍地叫了:「二妹!你太不像話了!」
二妹只得放下電話,離再見還有很遠,她說:「我怎麼了?人家打來的電話,人家還沒說完,我怎麼了?就是時間長了點兒,又不是這邊交電話費!」三姨媽氣得朝她揚起了巴掌,說:「你學得敢頂嘴!你給我滾!」要不是二妹閃得快,那巴掌沒準落在了她的身上,二妹說:「你要我滾我就滾!」
真的就到陽台上清衣服,左手捏著一把沒擇完的小白菜。廚房裡鋪排了做飯的傢伙,正要人來做,但二妹只是走過去把小白菜放下了就轉身又去清她的小包。邢斯文和三姨爹回來了,說:「怎麼回事,這時候飯還沒做好?」三姨媽氣得動不了,一直就坐在沙發上,說:「這位二小姐脾氣大著呢!她在這裡接電話,手裡一把白菜都握熟了話還講不完,我說了她兩句,她就賭氣要走!」
三姨爹小聲地說:「肯定是你又罵她了?」邢斯文笑嘻嘻地說:「二妹,你別走,我代我媽向你說聲對不起!再誰來電話你只管接,年輕人誰沒有個三朋四友?」三姨媽一下子蹦起來,說:「都是你這個老傢伙,還有你這個小傢伙慣的!我別說罵她,就是打她也是她該受的。她要走就走,以後不要再進我這個門,我早就說過,少跟石板坡的人來往,惹不起那個麻煩!」
但二妹拎著包走出來被邢斯文攔住了,他不慌不忙地奪過二妹的小包,二妹去搶,邢斯文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邢斯文的手熱熱的,白白的,乾淨細膩,二妹長這麼大只被侯喜會握過一次手,侯喜會的手粗粗拉拉的,手指短短的,二妹說真的不怎麼喜歡,邢斯文的手一碰她,二妹心裡就明白,她期待中的男人就是這樣的,而她這樣一想,渾身的汗就出來了。
二妹說:「你放開我。」
邢斯文微笑著說:「那你乖乖地向後轉。」
二妹就真的乖乖地轉身回了陽台。
四
邢斯文捏過的手留下一股隱隱的香味,夾雜了香煙和啤酒的味道,那是一個城市男人的香味。
為了這股味道,二妹對自己害怕起來。
那天夜裡,邢斯文到陽台上拿他的鞋子,二妹已經睡了,鞋櫃就在她的頭上,邢斯文伏下身子,幾乎就貼住了她的臉。她後來睜開眼睛,邢斯文正要走開,說:「噢,你沒睡著?」二妹不由自主潮潮地看著他,腦子裡像燒著一鍋開水,昏昏然。邢斯文在她臉上摸了一把,感歎道:「這個二妹呀!」
邢斯文走了之後,二妹腦子裡的開水到半夜才冷卻下來,她在被窩裡痛罵自己,居然會接受邢斯文的那一下撫摸,一句生氣的話也沒說,甚至還設想那雙手摸到身上會是什麼滋味。如果邢斯文真那樣做了,豈不是就讓他做了?那自己還是個什麼東西?
她得離開這個家。雖然內心有許多的不情願,但有一件事已經迫在眉睫,三姨媽說自從二妹來了以後,電費水費都比往日翻了番,還有電話費,她要到電信局去查,讓營業員把電話單子打出來,看看到底都打了些什麼電話。二妹一聽就心裡發慌,那些日子給桃子打的電話不下十幾個,三姨媽拿了電話單子的後果不可想像。
夜裡二妹就悄悄地收拾了小包,這一次她沒動聲色,晚上她甚至還坐在沙發邊上看了一會兒電視,給三姨爹的茶杯續了一次水,然後才輕手輕腳地去睡了。她沒拿三姨媽給她的那些舊衣服,三姨媽給的時候說多麼值錢,有一件厚重的深藍色呢子上衣,三姨媽幾次拿起來又放下,依依不捨地說這是當年她蜜月旅行時的禮服,穿出來所有的女人都羨慕,但二妹一點都不喜歡,光憑那兩塊厚厚的墊肩,都會把人穿成一個傻瓜,還有一塊綴著小珠子的圍巾,三姨媽讓二妹披在脖子上,那股子樟腦味差點沒讓她吐出來。
二妹趕到蒙娜妮美容院門口時,天色才大亮,城市的好處在於半夜三更也有汽車和人在行走,她發現其實找一個地方並不像她開始來的時候那樣難。桃子還在睡覺,驚訝地瞪著有些浮腫的雙眼,含混地說:「二妹?這麼早……來了?」
桃子的被窩裡蜷曲著另一個女孩,她們睡的是兩張拼在一起的按摩床,枕頭邊的絲襪長長地垂到了地上,桃子找了半天襯衫,從睡的女孩的腳下扯了出來。
二妹四處打量著說:「你們這屋裡真悶。」
桃子說:「還好哇。」
二妹自己找了張小凳坐了下來,她肚裡很餓,從半夜起來到現在快四個小時了,她說:「桃子,你這裡有開水嗎?」
桃子穿著衣服,說:「哎呀,那得先燒一會兒。我們最早也是七點半起來做衛生,九點鐘才開門的。」桃子下了床,才注意到二妹放在腳跟前的小包,她詫異地問:「怎麼,二妹你這是?」
二妹看了看那個睡得香甜的女孩,小聲說:「桃子,你不是說介紹我到這裡來做事的嗎?」桃子沒有二妹期待的那樣做出迅速的反應,但這時二妹不想計較桃子,她加重了語氣說:「本來我三姨媽給我另外找了事做,可我想還是跟熟人在一起好些。當然如果你們這裡不要人就算了。」
桃子說:「二妹,你三姨媽給你找的什麼事?要是收入高呢?」
二妹說:「我已經都回絕人家了,還問那些幹什麼?」
那個睡覺的女孩伸了個懶腰,撐起半截身子來好奇地看著二妹,說:「來了客人?」
桃子說:「不是,這是我的老鄉。」
桃子也沒給二妹介紹,桃子就自顧自地同那個女孩講起了昨天的生意,問最後走的那個客人簽了字沒有,還說那個客人比較難侍候,做的時間拖得那麼長了,還說程序不到。桃子跟那女孩聊的時候一眼也沒看二妹,但那女孩卻朝二妹笑起來,說:「你就是那個二妹吧,我接過你好多次電話。我叫安安。」
安安一蹦地從床上跳下來。二妹說:「安安,你能不能把窗簾拉開一些。」
安安嘩的一聲就把兩幅咖啡底印著黑花的窗簾拉開了,明晃晃的光一下子射了進來,二妹走到窗前,看街上匆忙行走的路人,在心裡數著數,她想如果數到100,桃子還不主動找她說話,她就轉身走出這美容店。
她在不知不覺中放慢了速度,數到80多的時候,二妹的肩膀被碰了一下,她回過頭,桃子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朝她遞過來,說:「嗯。」二妹急忙伸手去接,紙杯很薄,她的力氣大了些,將那個杯子一下捏得像個漏斗,水漫出來灑在了她的腳上,滾燙的熱。桃子說:「看你看你!」二妹便一個勁地笑。
老闆是一個盛妝的女郎,就是那種一眼看去就讓二妹自慚形穢的城裡女郎,才二十多歲,但說話的口氣讓二妹覺得自己再活一百年也比不上人家。老闆抿著鮮紅的嘴唇將二妹從頭看到腳,又將她的手拉過來捏了捏,之後說:「做兩天試試吧。」
二妹做了一個星期的雜工,桃子給客人做面膜時她就站在旁邊看,按照桃子的吩咐打水或是鋪床什麼的,看了一些時後,有天客人來的多,桃子和安安做不過來,二妹就說:「能不能讓我去做?」桃子勉強地點了頭,二妹就第一次成了美容師。
女老闆再看到二妹時臉上多了些笑意,那個最難侍候的瘦女人點著只要二妹做,說你們那個新來的,捨得用力,該做的地方都做到了。老闆當著桃子她們的面說:「二妹,你學得比她們來的時候快。」老闆那樣說過之後,就把桃子和安安兩人的工資減了一百下來,說美容師增加了,可客人還是那麼多,大家各自的錢就得少些。
一晚上桃子都沒跟二妹說話,電話響了桃子也不去接。
自從二妹來到蒙娜妮以後,三姨媽家裡一共打來過三個電話,一次是三姨媽打來的,兩次是邢斯文打來的,二妹對這一點早有防備,她讓桃子說二妹沒有來過這裡。走的時候她其實已經給三姨媽全家留了一封信,詳細地說明了自己要走的原因,主要理由是要去學一些謀生的手藝,並且讓他們不要四處找自己。至於石板坡家裡,她自己會跟他們聯繫,也請他們放心。並祝他們身體健康!可是三姨媽在電話裡氣急敗壞地向接電話的桃子罵了一通,說二妹這丫頭一點都不講良心,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在半夜出逃,簡直就跟當年的叛國分子林彪差不多,弄得她的高血壓都犯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都下不來。邢斯文的電話很簡單,叫桃子有了二妹的消息一定要往他們家裡打個電話,拜託拜託!二妹從來不敢接電話,就怕是三姨媽又來興師問罪,可桃子像沒聽見似的,任鈴聲尖銳得像救火車,就是一動不動地在那裡翻雜誌。
安安從衛生間裡摟著褲子跑出來,說:「電話這麼響,你們怎麼不接?」她伸過手去,但鈴聲又停了。
二妹說:「桃子,你今晚洗不洗澡,我去把熱水燒好行不行?」桃子說:「我不洗,要洗我自己去燒。」二妹把自己從老闆那裡得的三百元大鈔拿出來,細心地疊好一張揣進兜裡,然後往安安的手裡塞了一張,又往桃子手裡塞了一張。
安安說:「你這是幹嘛?」二妹說:「我來搶了你們的飯碗,只當我還你們的賬。」桃子臉色好了些,說:「誰要你還什麼賬?老闆知道了還不罵死我們?」安安樂不可支,說:「二妹你想得真多,在外面做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全憑個人本事,你能討老闆的喜歡算你的運氣,用不著像欠了誰的。」桃子不完全同意安安的話,說:「那也要看這運氣是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