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從石板坡上探頭的太陽開始就像一個蛋黃,二妹試著可以一口把它咬下去,但是它肉黃肉黃的不能說不誘人,這時候最好變成一個可以飛翔的東西,幾翅飛到那充滿光亮的跟前。
飛遠一點。
這想法不止一次地讓十八歲的二妹激動不已。
五月的太陽已經熱辣辣的了,二妹知道快到中午的時候就再也穿不住長袖的襯衫,尤其是在田里割麥,陽光會像一把把小針,戳出滿身的小眼,讓汗水密密地滲出來,臉上就像無數的螞蟻爬。但這天不用去割麥,爹起來就穿上了那套惟一的西裝,這一來全家人都知道爹有重要的公事要辦。
二妹發現爹衣擺下吊著一根白白的長線,就走過去幫爹剪了它,爹正在吃力地打著領帶,罵了一句:「媽的水貨,還要了我五十塊錢。」二妹說:「五十塊錢還能買到好貨?上次在三姨媽家裡看到邢斯文那些西裝,一套就值一兩千塊。」爹顯然不喜歡二妹這種說話的口氣,說:「你見過幾回世面,動不動就把城裡人搬出來?」又說,「我們是老實種田人,跟他們沒有什麼比的。」
爹在石板坡當了快二十年的村委會主任,就是說二妹還沒生下來爹就是這一方的人物,就是說爹歷來只要咳嗽一聲,石板坡的人就沒有二話可說。但惟有二妹敢跟爹頂嘴,二妹說:「城裡人也是人,怎麼就不能比?他們能掙一千我們就能掙一萬。侯喜會的爹自從開了煤窯,不是就像是開銀行的?」
爹一下黑了臉,說:「你再在我面前提起侯家人,我就把你從巖上甩下去!不信你就試。」
二妹不在爹要忙公事的時候較真,家裡人都知道村委會要改選,今天鄉里要來人,對爹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事。二妹說:「爹你莫吼,侯家人聽見了不好笑?你這衣擺都鬆了邊,我拿根針替你縫一縫。」爹在鬆鬆垮垮的衣擺上抓拿了兩把,說:「算了算了,我得早些到村委會去。你跟你媽把飯菜準備好,到了中午客不走,就在我們家裡吃飯。」
平素村裡來了客,都由爹談完了公事,然後領到家裡來吃飯,家裡的女人雖然很累,但都嘗到過程中的十分光彩。鄉間的人會在客人坐在堂屋裡吃飯的時候,三三兩兩湧到場壩來,老人和不知事的孩子進一步擠到窗門前窺視,二妹的全家人那時旁若無人地忙來忙去,就像一塊塊磁鐵,把一道道羨慕的目光從門裡門外吸在了身上。
媽一早就把圍腰繫上了,臉帶興奮地說:「那我就把那塊最大的臘蹄膀煮了它。」爹很大氣地點了點頭。爹出門時又囑咐二妹,要她把門前的晾衣竿子收起來,別擋了停車的地方,來的領導還有縣上的,少不了帶著司機。媽聽著替二妹連連點頭,媽平時身子不太好,說不出名目的全身疼,但每逢這種日子,媽就像過節一樣,或者又像一場大戲裡的主角,臉上光彩照人。媽催著二妹和弟弟劉光明趕緊吃飯,說吃完了好各做各的事,她自己在幾間屋裡轉來轉去,一時裡裡外外都瀰漫著一股忙亂。
二妹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她伸出手在劉光明的頭上摸了兩摸。
劉光明惱火地說:「你幹什麼?」二妹說:「你這頭不好剪,讓我幾多費神。」二妹的手藝剛學沒多久,給劉光明剪的三分頭,兩邊短了些,頭皮青悠悠地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鄉里仔。二妹把目光稍微停留長一點就忍不住要笑,劉光明更加惱火,一大注就把菜碗裡那塊最鮮亮的肉挾了去,使勁嚼著說:「我再也不當你的試驗品,再也不要你剪頭了。」
二妹看劉光明吃飯的樣子也不順眼,小小的年紀就學著爹大模大樣地坐在上座,腿岔得開開的,小胳膊小腿佔去一方,旁若無人地叉著筷子在菜碗裡攪來攪去。二妹說:「劉光明,你斯文點,媽都還沒上桌子。」說著一把奪過了劉光明的筷子,劉光明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二妹說:「你莫把眼睛鼓起,再鼓我敲你兩下。」
劉光明正色道:「你又不是爹!我告訴過你,男子的頭女子的腰,只准看不準撈。」二妹說:「你了不起,可惜離成人還早得很。」劉光明說:「那是,你成了人了,你每天坐在河邊想什麼,當我不知道?你是一片火,我要撲向你的懷裡,這話是哪個的?」
二妹一言不發地在劉光明頭上敲了一個暴栗,劉光明齜牙咧嘴地叫起來,媽在圍腰上擦著兩手走到堂屋門口,滿地下找著說:「怎麼了?哪個把碗打了?」
二妹恨恨地說:「劉光明,你敢偷看我的日記?我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劉光明說:「這怪不得我,你自己把本子放在桌上,又沒合起來,我進去找筆,一眼就看見了,你讓我怎麼辦?」媽說:「劉光明,你看見什麼了?」二妹叫道:「媽,這沒你的事。劉光明你要敢再說一個字,你看我怎麼收拾你。」劉光明放下飯碗,背起書包一溜煙跑了。
二妹就到井裡去挑水。媽說今天要洗臘肉,用的水多。下井台的路上迎面碰見了桃子,桃子穿了一件翠綠的短衫,胸前打了三道皺褶,顯得胸脯比平時大了一圈,二妹明白桃子是越來越城裡人了,城裡人喜歡女人那裡的肉多,一本雜誌上寫著「波霸」。二妹不願意自己挑著水桶同桃子說話,但桃子的話不得不讓她站住了腳步。
桃子詭秘地說:「二妹,你那個侯喜會同桔子好上了。」
二妹差點把肩上的扁擔甩下來,但她只是抖了一下,就勢換了個肩,說:「桃子你怎麼說話?怎麼叫『你那個侯喜會』?你再這樣說我懶得理你了。侯喜會他願跟哪個好就跟那個好,有我屁相干。」
桃子說:「好好,二妹你既然不當回事,我也就不說了。」
二妹說:「就是,什麼話不好說,說他。」
桃子說:「那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明天進城去了,你到底去還是不去?要去我們就一路,要不去我就自個走了。」
二妹沉默了好一陣,說:「你這回還是到那個美容院去?」桃子矜持地說:「是啊,我在那裡都做慣了,老闆也捨不得我,本來我是想出來跟田快活一起做生意的。」田快活是桃子的男朋友。桃子說:「你要是去我就跟老闆說,不過你得先從小工做起。」
二妹這回想也不想就說:「你走吧。我這回不去,我要去也自己去。」
桃子笑了笑,說:「二妹,莫怪我說直話,你的心太強,要吃虧的。」二妹心裡就有些來火,說:「桃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用不著你這樣提醒我。好歹我也是跨過高中門的人。」桃子看二妹的臉色,改口道:「我知道,你爹是村委會主任,怎麼也能給你找個事做,說不定還能把你介紹到鄉政府去。」
二妹嘴上說:「桃子我警告你,別說這些沒影的話。」桃子說:「怎麼是沒影,我要有你這麼好的爹,我哪兒也不去。」二妹說:「我爹又不比哪個多一個頭。」這樣說著,二妹心裡多少平衡了些。
媽在巖坎上喊:「二妹,你把水挑到大河裡去了?這半天還沒見人!」二妹把水桶擔起來,比往日像是重了些,她想把桶裡的水倒一些出去,最後還是沒倒。這樣邊走邊罵起侯喜會來就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感覺,她說:「侯喜會你這個猴子變的,三天半沒見你就變了卦,還說愛我一百年,呸!幸虧我長了後眼睛,沒上你猴子的當!……一個男人家說話半點也不算數,雖然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但手還是讓你牽過的。你不把別人當人,難道也不把自己當人?……」
媽在門前接過她的水桶,說:「你在同哪個說話?一路沒停?」二妹嚷嚷著說:「你管我呢!書也不讓念,城也不讓進,就讓我在家裡做這做那,連話也不讓說了?」媽奇怪地說:「這個女子,一早起來就沒個好臉色,你發什麼癲?還不快把我燒好的臘肉洗出來,我得下鍋煮了。」
鄉間都在每年的臘月頭裡殺了豬,然後用上好的柏樹枝細細地熏過,掛在板壁上或是灶頭,來客就割上一刀。這肉皮要用炭火燒一燒,再把燒過的黑殼刮去,洗出來金黃金黃的,片刻便會煮出一片異香。媽身手敏捷地運籌帷幄,片刻工夫將那塊煮熟的碩大的蹄膀化整為零,藍花瓷盤在灶上擺出了八個方陣,配上黃的土豆,綠的豆角,紅的辣椒,白的蕨粉。媽一邊做一邊說:「二妹,你到跟前來看一看,姑娘家該把灶頭的手藝學到家。」
媽又說:「二妹,一個女人好不好,一看灶頭二看線頭三看床頭。」
二妹埋著頭在灶前燒火,媽說:「我說的話你總是不愛聽。」
二妹說:「我又不想學你。」媽被鍋裡升起的熱氣擋住了臉,鍋裡辟辟啪啪著響,媽說:「你說什麼?」二妹說:「我什麼也沒說。」
菜擺上了桌,四盤八碗一個火鍋,但過了中午,爹和客人還沒來。媽又把蹄膀拿去回籠。後來聽見腳步響,媽連忙跑出來看,一看只是個劉光明。媽說:「你放學了,看見你爹他們沒有?」
劉光明老氣橫秋地說:「他們不會來了,客都到侯家去了。」媽手裡的蒸蹄膀一歪,叫道:「二妹,你快來給我接一下碗,我的手燙了!劉光明,你再胡說八道,我真的要讓你爹收拾你了。」劉光明叫起來:「你還不信?我們一路放學的學生都過去了,叫我也過去看,我說那裡又沒有我們的飯吃,去看個什麼看?」
媽用頭年的蛤殼油擦了燙紅的右手背,不時呵呵地吹氣。二妹就走上了機耕路,一眼看去就明白了。侯家新修不久的三層小樓像一艘白船,偎在深綠的山窪裡,門前停著一輛吉普一輛黑殼子小車,場壩裡已經人來人往。四周的小道上還有許多個黑點子正在往侯家門前移動,那都是去看熱鬧的人。顯而易見,爹的位置半天工夫發生了變化,二妹以後也就跟那些老的少的一樣,只能站在侯家的門窗外看來的貴客了。
二妹肯定不想站在人家的門窗外邊,特別是該死的侯喜會家門窗外邊,但她堅定不移地走了過去。有一次她和桃子在城裡看一場電影,那是一個美國的恐怖片,一開頭就是半夜裡殺了人,卻又不知道兇手是誰,接二連三地死人,還是不知道兇手是誰,桃子看得坐不住了,說二妹,太嚇人了,我們走吧。二妹不走,這樣的故事她得看下去,直到把事情弄清楚,心裡的害怕才會散去,要不然就會天長日久地做噩夢。
冤家路窄,最先就碰到了侯喜會。在侯家場壩前,他揚腳從拖拉機上跨下來,手裡抱著一堆紅的綠的酒瓶子,也穿了一套西裝,還是新的,褲腳蓋過了腳面,二妹想,他的個子要是還高一點就好了。侯喜會說:「二妹?」
二妹說:「我又不是鬼,你瞪起眼睛像燈籠幹什麼?」
侯喜會左右張望著說:「我買酒去了。」
二妹說:「我知道你是去買酒,你家裡來了客人,有鄉里的縣裡的,你媽和桔子都在屋裡的灶頭前後忙。」
侯喜會說:「也請了你爹的,但他不肯來,他獨自回去了。」
二妹說:「那我倒不知道。要是我,請我我就來,你侯家的飯菜又沒有毒藥。」侯喜會呵呵地乾笑了幾聲。二妹說:「你和桔子辦喜事的時候,莫忘了給我寄張請柬,我一高興就給你們送個大禮。」
侯喜會的嘴不聽使喚地抽了兩下,說:「其實我跟桔子的事也還沒有定。」侯喜會又說:「二妹,其實你知道,我喜歡的是你,可是……」二妹乾乾脆脆地說:「可是我不喜歡你。我要進城去了,明天就走。」
二妹扭頭就走了。她聽見桔子的聲音在叫侯喜會,說你怎麼還不把酒拿進來,客人們都上席了。
爹到下午還沒回到家,桌上的飯菜自然都涼了,蒸好的蹄膀淹沒在一碗白花花的豬油裡面,滿滿的一桌菜堆得屋裡好沉悶,連劉光明都沒了胃口。媽說:「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客人都不往我們家裡來了?」二妹說:「路上人都在說,爹的村委會主任當不成了,人家選的對象是侯喜會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