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山上有個洞 (6)
    杏兒被兩個兵丁押了過來,她身上那條土紅的裙子雖被荊棘劃破,但仍然鮮艷奪目,一走來就讓所有的人眼睛一亮。杏兒一眼看到田昆,喜極而叫:「田哥哥,田哥哥,我終於找到你了!」田昆看看父親,不敢造次,忙對杏兒說:「杏兒,讓你不來你怎麼還是來了?你快下山去吧。」杏兒一聽,眼淚汪汪地說:「不,只要你在這裡,我絕不會下山。」她轉過身來朝田土司跪下,哀哀求道:「土王爺,讓我留在田哥哥身邊吧!」

    三天之後,湖廣總督邁柱帶著官兵果然殺氣騰騰地開進了清水河畔,他們一氣衝進了土王宮,但宮中除了幾個年老的守衛在慢吞吞地掃著地,再找不到一個人,值錢的財物也都不見了蹤影,只有門前的一對銅獅子無言地瞪著大眼。邁柱從附近找來種地的百姓,詢問土司一家和兵丁們的下落,都只是搖頭。皇上有旨不能殺害無辜,邁柱對著百姓也只有乾生氣。

    官兵在山下一籌莫展,邁柱費盡心思,說動了周圍一個小土司,輾轉給田土司捎來一封書信,說皇上只是宣田土司進京敘話,並無其他意思,此時若想得明白,一切都還來得及,趕快下山來與都督一起啟程進京,面見皇上說個清楚,當保土司無事。

    洞裡的田土司接到那封信,足足看了一個時辰,突然仰天長笑,但笑著笑著卻流起淚來,旁邊的將士無不滄然。田土司將信紙湊到燈前點燃,那桐油大燈照得洞裡白晝一般,燒去的紙灰片片飛揚,隨著洞中的蝙蝠上下舞動,所有人的心也都跟著七上八下。田昆一旁將那信看得明白,一片肅靜之中他走出來說道:「父王,我看這都督說得也不無道理,孩兒我願伴隨父王進京面見皇上,但求洗清不白。」田土司聽罷一臉忿然,刷地拔出了身上的佩劍。旁邊的人頓時都嚇得臉色慘白,替田昆緊捏了一把汗。只見土司揮劍劈向身邊一個兩人多高的鐘乳石,劍光閃處,那尊形同壯漢的石頭斷為兩截,洞裡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叫。田土司斬釘截鐵地說:「誰要敢再出此言,這就是他的下場!」

    那送信來的人見此情景,早已癱倒在地,土司卻上前扶他起來,說:「兩軍交戰不斬使者,更何況你不過是聽命於人送信而已,我怎會傷害於你?」說著,將洞中所藏的美酒大碗盛了,叫那人喝下去壯膽解渴,然後放歸了那人,並帶信給邁柱搪塞道,去歲山中災荒不斷,洪災旱災並遇,臣一向過問勤勉,恐此時離開對土民有所擾動,故等春種一過,臣星夜兼程赴京仰望聖上龍顏云云。

    夜深人靜之時,兵丁們三三兩兩地靠在石壁上打瞌睡,田土司卻仍孤坐在洞廳裡的大石旁想著心事,那副憔悴的樣子讓田昆心悸。他上前給父王披上了一件夾袍,田土司回身抓住了他的手,說:「昆兒,你一再與我做對,非要我進京去見皇上,是何道理?」田昆低頭道:「父王既然決心已定,孩兒我以後再不說就是了。」田土司說:「我現在就想聽聽。」

    田昆說:「父王要孩兒從小研習文章,天下大事也略曉幾分,孩兒以為皇上的本意並非是想加害於父王,而只是想改變西南一帶土司眾多各自為政、陳規陋習氾濫之現狀,不得不軟硬兼施,力圖改土司制為流官制,要從父王這裡開刀而已。」田土司又是驚訝又是震動,不由得站了起來,說:「你小小年紀也想到了這一層?」田昆說:「父王你其實心裡明白?」

    田土司默然無語,田昆說:「父王,或請人送上奏折,將父王改進革新之意從實道來,或派人到京城找皇上信任的大臣從中斡旋,皇上一定會三思而行,說不定就雲開霧散、柳暗花明。」田土司搖頭歎道:「晚了,一切都晚了!知我者,皇上也,而對皇上,我田某人也略知一二,晚了!」

    第二天,田土司把大兒田杲叫到跟前,讓他準備洞中酒宴。田杲見父王面有喜色,以為事情有了轉機,田土司卻說:「一連多少天,我田氏皇城從宮裡到宮外都是一片愁雲,到這洞裡更是死氣沉沉,叫人好惱。喜得你弟弟有了心愛之人,杏兒那姑娘又不畏險阻獨自上山,我想為他倆舉辦訂親之禮,讓大家也跟著喜慶喜慶。」田杲大驚,「在這裡為田昆訂親?」田土司點頭,「這裡有何不可?」田杲說:「就在今天?」田土司悲喜難測地說:「宜早不宜遲。」

    田杲說:「父王,兒以為實在不妥。田昆他與那女孩兒只是一面之交,如何就談得上婚嫁?父王那日將那女孩兒留了下來,也只是權宜之計,兒看如今時勢越發緊張,正準備著人趕那女孩兒下山,父王何以又想到訂親之事?」田土司說:「杏兒明知我田氏正在危難之時,卻不顧一切追隨昆兒,我看也屬難得,既然他倆確實一往情深,不如就成全了他們,也給大家帶些喜氣。」田杲固執地說:「父王,洞裡兵丁一片憂心忡忡,哪有心情……」田土司說:「你不必多說了,把昆兒叫來,看他們的意思如何?」

    田昆和杏兒一聽要為他們訂親,都一時喜得呆住了。

    那應該說是田氏家族最為別緻的一場喜宴,他們遠古的祖先曾經長久地居住在山洞裡,但決不會有田土司為小兒子的喜事點燃的那樣明亮而又熱烈的燭火,通天洞大廳裡密密麻麻的嶙峋怪石上逐一安放了燈燭,數百盞大小不一的燈火或高或低,燦如群星,將一個洞穴變得如天上仙景。田土司在夫人和兒子們的簇擁下,走上了高處的土司王座,眾多的兵丁們整齊地跪伏在地,齊聲慶賀小王爺的佳日。田土司豪邁地笑了,他將兩隻銀光燦燦的項圈從身後的寶匣裡拿出來,一手遞給田昆,一手遞給杏兒,說:「按我們土人的規矩,你們的訂親應當經過許多的禮節,但今天我們都全免了,父王只能送給你們倆一人一把銀鎖,你們交換了,就把對方鎖在心裡了。」土司夫人給他們倆親手佩戴在胸前,手還沒放開,眼裡早噙滿了淚。

    田昆與杏兒四目相對,無數的話都寫在如電馳雷掣之間,可田昆有一句話不忍告訴杏兒,他對父王如此急切地為他們訂親,心裡升起一種不祥,他幾次看著父王的笑臉,想私下裡問上一問,可父王像是知道了他的心思,總是迴避著他滿含疑問的目光。

    田土司喜氣洋洋地一聲大喝:「咂酒!」洞廳裡那數十隻半人高的大壇被揭開封泥,一股股酒香沖天而起,兵丁們不由自主喜笑顏開,紛紛席天而坐,將麥稈伸進壇裡猛喝起來。就在一片酣暢之中,洞口那裡響起了喊殺聲。一個渾身是血的兵丁跑進來語不成聲地報道:「……牟,牟土司帶著官兵從後山殺上來了……」

    田杲一聽怒目圓睜,拔劍就要劈向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杏兒,口裡喝道:「我早就看出你是個害人的狐狸精!」杏兒絲毫來不及分辯,眼看就要迎頭受上那一劍,一旁的田昆一個箭步搶來將杏兒拉到了自己身後,那劍從他的胳膊上劃過,鮮紅的血立刻滲了出來。田杲還要再劈,咯嚓一聲劍卻斷了,田土司用那柄祖傳的寶劍攔住了田杲的劍鋒。田杲大叫道:「父王!」

    田土司不容分說地按住了田杲的肩膀,洞前的喧囂和洞中的緊張他彷彿全沒在意,臉上卻是一派出奇的平靜。田土司對著洞口正在廝殺的官兵叫道:「都給我住手!」那聲音不大,卻在洞中引起一陣轟鳴,激戰中的刀槍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下來。

    田土司將邁柱將軍請進洞裡,當面說道:「將軍可看清了我這洞中的道口?那越往深處越為狹窄,且不見天日,根本無法施展兵器,你們現在雖然已經到了洞口,可若是想硬行拚殺,想讓我土兵全都投降並非一朝一夕之易事。」那將軍開口說道:「那依田土司之見呢?」田土司說:「將軍何必著急,你們這些日子也已是勞乏不堪,不如先坐下來喝上我兒子的一杯喜酒,再說別的不遲。還有那牟土司,就是我今後的兒女親家,他既然親自領了你們來,更應該讓他進來見上一見才是。」那將軍本待發作,但看那洞的四周卻是一片閃閃爍爍,讓人辨不清究竟,便還未開口就虛了聲勢,說:「好吧,在下早就聽說田土司是個仗義之人,想你不會設下別的圈套,讓在下難以覆命。我這裡就遂你的意吧!」當下便要手下兵丁叫牟土司進來。

    牟土司一族雖與田土司隔河相望,但多年來敬而遠之、少有來往,田土司一心想擴展領地,採用買賣的方式向周邊延伸,但屬下不講禮法,強索硬討、邀功買好,侵佔牟族土地的事情隔三差五的屢屢發生,畏於田土司的兵力強盛,牟土司只有敢怒而不敢言,但心中的不和早已有之。前些日子杏兒私自跟著田昆而去,杏兒媽無計可施,只有稟告了丈夫,牟土司新仇舊恨,索性大張旗鼓地投靠了圍剿田土司的官兵,從一條多年來悄悄開鑿、少為人知的絕壁小道攀上了通天洞頂,這牟土司也是個豪氣之人,聽說田土司請他進洞,便毫不猶豫地束緊了腰帶,一手提了劍昂然走了進來。

    田土司命知事斟滿酒,親手捧到牟土司跟前,叫了一聲親家,說:「田某情急之中在這洞裡為兩個孩兒舉辦訂親之禮,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難得你也趕了來,這下子算真正遂了我的心願。」說著喚過田昆杏兒,說:「你們兩個還不趕快見過你們的爹爹!「那牟土司本是一腔憤怒,但卻見兩個漂亮鮮活的人兒往跟前一跪,齊聲叫爹,一時心軟得不知所措,口中不覺已答應了去,說:「快快起來,快快起來!」田土司說:「親家,你先喝下這杯酒去,我有一事要當著將軍的面托付於你。」

    牟土司說:「何事?」田土司說:「你得先喝了這酒。」牟土司爽聲道:「喝就喝,我本來是想找回我的女兒,今天既然已經見了,我也就不怕你在酒裡下毒!倘若你真要了我的命,那麼我今天領著官兵上山對你所做不敬之事也就算兩下相抵,誰也不欠誰的了!」說著將滿碗酒幾口喝了下去,卻將那瓷碗叭地摔碎在洞壁,濺出一片火星。

    田土司喝道:「好!我田某人有你這樣的親家,不枉生了這一串兒子。」牟土司說:「有什麼事,你趕快說吧。」田土司說:「女婿半邊兒,從今日起,田昆跟杏兒一樣都是你的孩子了,你要善待他們。」牟土司看那田昆,生得高大俊朗,眉宇間一股浩然之氣,心下暗暗喜歡,只是事情變化得太突然,他一時難以張口說個好字。田土司也不等他說,只管又對那將軍說道:「我知道邁都督要捉拿的是我,與本族所有人等一概無關,今天將軍要依了我的話,將我族中全部老少放過,讓他們各自回家,並從此不加追究,我田某立刻讓他們放下刀槍,歸順朝庭。」

    那將軍沉吟良久,點頭道:「在下願在都督面前盡力陳述,保土司族中人等平安。」田土司說:「不,此刻我就要看著他們回家,將軍不得將他們扣留。」將軍變色道:「土司你這不是在為難我嗎?」田土司說:「如果將軍實在不肯,我手下的數百將士只怕也只好以死相拼了!到那時兩敗俱傷,又是何必?」將軍回頭一看,周圍全是虎視眈眈的土司兵丁,那田杲更是握劍在手,只等土司一聲令下立刻就要殺將過來。

    幾番辯說,那將軍不得不應允了田土司的要求,土司怕是有變,又讓那將軍寫下字據,方抬起頭來對洞中密密麻麻的兵丁叫道:「各位不得再與官兵對抗,放下刀槍各自回家去吧,男耕女織好自為之,田某在此給各位行禮了!」洞中兵丁們大驚,齊聲叫道:「土王!」

    田土司擺擺手,朝天歎道:「想我田某人一生所為功過均有,在土民百姓中也是毀譽參半,惟對當今皇上並無二心。皇上既為改土歸流拿我開刀,我也就成全了皇上,身後是非,留於後人評說吧!」說著,他一把拔出那把雪亮的佩劍,那將軍和牟土司都驚得跳出一丈多遠,田土司卻並不再看他們,自顧對劍說道:「可惜這把劍曾為祖上殺倭寇立下大功,到我的手裡卻成了一件飾物,幾十年來總想用它為皇上效力,一直難得機會,以後怕是再也不會有了,劍啊劍啊,你白跟了我了!」

    話音剛落,一道劍光閃過,田土司面帶遺憾端然而立,那脖項處卻現出一條絲般的紅線來,手中的劍光噹一聲滑在了地上,人們瞠目結舌之間,那血便如箭似的噴上了洞頂。田杲田昆眥目裂齒撲將過去,嚎叫道:「父王——」洞中將士齊齊跪倒在地,無不大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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