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山上有個洞 (5)
    他發誓再沒朝石床上看,只是點了一根煙。那邊卻哇地連聲驚叫,他剛好一口湮沒吸進去,嗆得咳嗽個不停。那邊連滾帶爬地縮到石頭縫裡,前面再一轉彎就是百丈深淵,底下是深不可測的落水潭,他不能讓他們再往前去,忙說:「莫怕莫怕,我是人不是鬼。」

    男的女的胡亂地穿著衣服,男的咕噥著說:「你要是鬼倒還好些。」

    田快活就聽出那男的是清水河小學的******,教體育的,成天穿一件紅藍相間的運動衫,胸前掛個哨子,卻不吹,嘴裡喊著一二三四,帶著學生娃娃在土壩子裡走正步,或是娃娃們打籃球,******當裁判,做出各式各樣好看的姿勢。壩子周圍會圍上一圈看熱鬧的男人女人,大家都笑嘻嘻的,手裡拄著鋤頭或抱著孩子,彷彿看著的情景都是與他們十分有關的親切的事情。清水河的人都這樣。田快活也常在人群中,人家都說******肌肉脹鼓鼓的,勁大得很,一抬手就把百十斤的槓鈴抓了起來,他不大服氣,下來就找******掰手腕子。******那人也隨和,說掰就掰,輸了的人打酒。田快活每次都輸,就真的去打酒,到******宿舍裡去喝。******的老婆在家裡種田,也不常來,******每星期回去一次,帶些老婆醃的臘肉和泡菜,牛高馬大的******一喝酒就眼淚汪汪的,說:「田快活,還是你這號人活得自在。」田快活說:「自在到處有,看你找不找吧。」

    田快活沒想到******會找出這樣的自在,更吃驚的那女的不是別人,卻是村長娘子。村長當了快二十年,在清水河這一方說話比打雷還要響,前年死了老婆,從後山娶回的這女子,比他的兒子只大了五歲。年輕的村長娘子身個瘦瘦的像還沒完全發育好,二指寬的臉,只看見一雙黑黑的大眼,軟綿綿地看著人,讓人見了心疼。村長娘子從來不愛往人前站,見人只有三句話,不知怎麼就會和******到洞裡來睡覺。

    那天以後,田快活只在水井旁邊見到過村長娘子一次,她也是去挑水,一大早站在井台上,臉兒朝著小學校那邊,眼裡飄著一層霧,一見田快活,臉兒刷地發白,努力想湊出個笑臉,但無奈沒有血色的嘴唇卻抖個不停。田快活心裡老大不忍,他無話找話說:「這水好清。」村長娘子受驚似的說:「好……好清。」

    村長那人平時霸道得很,村長娘子被******睡了,田快活其實覺得蠻解氣,他賭咒發誓對誰也不會說,就是對桃子也不說,但******那人就是不放心,過了好些天還找著機會問他那天是怎麼到洞裡去的,會不會是事先有人給他說了什麼?田快活說:「腦殼掉了碗大個疤,你做都做了,還只管怕個什麼?」******苦笑著說:「我不是為我怕,是為她。她臉皮薄,要傳出去會嚇出毛病的。」他說村長娘子原是他從前一個學生,成績蠻不錯的,但小學沒畢業家裡父母就不讓她讀了,要她回去割牛草,她家裡養了兩頭母牛,每天要吃兩大筐青草。後來她父親被汽車撞斷了腰,母親就把兩頭母牛賣了給她父親治病,再後來,就把她嫁給了清水河的村長。******喝得有些醉了,一個勁地說:「我沒別的,就是看不得她那雙眼睛,看得我心裡發顫,就想抱住她親她疼她,讓她安安穩穩貼在我懷裡。」

    田快活想******也值,有個人喜歡著,就像他喜歡桃子一樣,心裡總有個盼頭。不過他還不如******,到如今也沒實質性地碰桃子一下,除了那次在城裡的大馬路上走著,他大起膽子拉起了桃子的手。那手軟生生的,到底是在美容院裡泡著,連手也變了,不像小時候那麼糙。

    桃子當時似笑非笑地想把手掙開,他就是不放,大街上那麼多人,桃子也不好叫喊,只好說:「快活,你這人真壞!」田快活說:「你又表揚我?」桃子說:「你臉厚。」田快活說:「城牆轉角厚。」桃子說:「你死皮癩臉的。」田快活說:「那你給我做個臉部護理。」他天天從桃子打工的美容院門口過,玻璃大門上紅的綠的寫著去斑、護理那些字樣,都看慣了。

    桃子忍不住笑了,前仰後合的,把拳頭捏緊了在他背上捶,田快活說:「你多捶幾下,好舒服。」兩人講得口乾,桃子要喝飲料,田快活掏出兩塊錢去買了瓶礦泉水,說:「我也喝不了好多,我倆一瓶就夠了。」陽光下,桃子瞇著眼睛歎了口氣,說;「田快活,要說你這人嘛,別的都還行,就是太窮了。」

    田快活說:「這人世間,有富人也有窮人,窮富的味道看各人怎麼品。我給你講個故事,有一年臘月三十下大雪,一個叫化子討得半缽子剩湯剩水吃了,就想去找個睡覺的地方。走哇走,看見路邊有一堆牛糞在冒熱氣,就背靠糞堆坐了下來,背上感到熱乎了,但雪落到臉上還冰冰涼的,就把那討飯缽往頭上一蓋,雪也擋住了,不禁吟詩一首:數九寒冬大雪飄,背靠牛糞頭頂瓢,我今倒有安身處,天下窮人怎開交?」

    桃子笑著說:「田快活,你就跟那個叫化子差不多。」

    田快活一邊想著桃子,一邊進到第五個岔洞的深處,這洞就是不同尋常,穿過石房子,一邊是水聲隆隆的深淵,不知有多深,丟塊石頭下去,好半天才聽得微弱的一響,而另一邊是雞腸子似的小洞,曲裡拐彎的,他得小心翼翼地緊貼著濕漉漉的巖壁一步步往前挪,稍有不慎,就會跌到深淵裡去。清水河的人沒幾個敢走到這一步,他田快活就不信這個邪。

    那天他站著美容院門口正同桃子說著話,過來一個騎摩托的,把頭盔往上一掀,很瀟灑地甩著鑰匙朝桃子走了過來,說;「桃子,跟我兜風去吧?」那人一看也是從鄉下來的,雖然穿了西裝,手上還戴了個金晃晃的戒指,脖子後面的襯衣領子卻是黑黑的,皮鞋幫子黃一道白一道的泥垢,身上一股子醬味。

    田快活伸手攔住了那人,板了臉說:「桃子哪兒也不去。」那人翻著眼皮看了看他,說:「你是桃子的哥?」田快活說:「不是。」那人眼一翻,把田快活往旁邊一撥拉,說:「那你給我走開!」當時腦子一熱,田快活抬手朝那張臉就是一拳,五顏六色嘩地迸了出來,人也倒了,玻璃也碎了,那一拳真叫鐵匠誇徒弟——打得好。讓他很感安慰的是桃子沒去扶那人,卻一把揪住他問:「你的手怎麼樣了?手怎麼樣了?」

    那人臨走時指著田快活的鼻子,說要田快活等著,有一天他要砍了他的兩隻膀子。田快活說:「好,我等著,你十天之內要不來砍就是狗日的!」

    桃子說那人就在附近做醬油生意,有事無事就往美容店裡鑽,非要店裡給他洗頭按摩,她們也不敢得罪他,解釋了好多回,說店裡只接待女客人,那人就是不聽。田快活留了個心眼,偷偷訪到了那家醬油作坊,卻是個做假的,一窩子人租的是工廠的廢車間,打起赤膊上陣,往自來水裡加些色素和鹽,再往瓶子裡一灌,就成了醬油。瓶子上還貼了標籤,印得真真的,金牌生抽。

    田快活連夜到工商所裡報了案,工商所的人正忙著,開始不大在意他的話,說這種事多了。田快活說:「也是,工商所報社都是國家的,只要有一家去也就行了。」人家一聽有報社的去就慌了,吆喝起來就走,開了車讓他坐在前面指路。田快活裝著一時糊塗,讓那車在大街上多兜了好幾個圈。夜風涼絲絲的,路燈一盞盞從身邊飛快地掠過,他坐在車上輕飄飄的,又得意又舒坦。那滋味一輩子也忘不了。

    可是就這麼想著,洞裡的田快活腳下一不留神,身子一歪,就朝一個黑咕隆咚的深處掉了下去,手上的火把像天邊的流星,在他眼前劃出一道長長的金色光帶,他真想一把拉住,可惜眨眼即逝。

    田昆從那條窄窄的山道一路走來,沒少遇到土兵的盤問,雖然大家都認得他是小王子,可仍然一絲不苟地問他姓什名誰,上山何事?問完了以後才帶著歉意地補充,說是土司的交代,除了天上的飛鳥河裡的魚,任何人都不得隨意走近去往通天洞的山路。而沿途遇到的百姓更是面帶慌張,一個去到施南做過棉布生意的男人攔住他說:「小王爺,聽說從宜昌荊州那邊結集了好多官兵,殺氣騰騰地朝這邊開來,難道是我們的土王得罪了皇上,皇上派兵興師問罪來了嗎?」

    田昆聽得心思沉重,他步履如飛地趕到洞前,彷彿就是昨天看到的情景,土王仍叉著腰站在山崖上,任風將他寬大的袍袖吹起,田昆奔過去撲地跪倒在地,還沒來得及將父王二字叫出聲來,田土司那裡已經開口說話了,「昆兒,你來了?」

    父王轉過身來,也就是一天一夜沒見,土司烏黑的頭髮全都變得花白,威嚴的臉上顯出一道道蒼老的皺紋,田昆又吃驚又心痛,哽聲道:「父王,我錯了,不該偷偷地離開你。」田土司現出滿臉怒氣,他背過身去歎道:「你走就走了,又回來幹什麼呢?」田昆說:「父王,你責罰我吧,打我罵我怎麼都行。」田土司良久沒有說話。

    田昆知道,父王是一個功過分明的人,對於他的下屬所犯的錯誤從不容情,特別是自己鍾愛的人。田昆的舅舅曾為皇城內的知事,聰明能幹深得土司賞識,但背地裡倚仗權勢霸佔土地,還打殘了一個青年,讓人家終生都難以站立行走。土民告到宮中,田土司不顧夫人求情,硬是將舅舅的一隻腳筋挑了去,說是讓他也嘗嘗害人的滋味。田昆懇求道:「父王,你說話呀!」田土司轉過身來,嚴厲的鷹眼裡閃出一絲慈愛,他伸出手想拉田昆,但快到跟前時卻停住了,說:「還是你自己起來吧,以後所有的事情恐怕都得靠你自己了。」田昆驚道:「父王……」

    田土司說:「父王一生好強,從你爺爺那裡承襲土司職位,就想勵精圖治,擴大領地,讓這方圓數百里富庶強盛,可沒想到稱王稱霸終究得罪於人,連皇上也怪罪下來,如今連我自己也糊塗了,到底我田氏是對還是錯?我這幾十年的作為難道都將付之東流?」土司斷斷續續地說著,到後來已經不是在對田昆說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了。田昆從來沒有看到父王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裡十分震動,他走過去扶住父王的胳臂,說:「父王,你坐一會兒吧,你站得太久了。」

    田土司說:「昆兒,如果你還聽父王的話,那麼你聽我一句,我現在就讓你離開這裡,遠遠地走吧,到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都行。」田昆說:「不,父王,我決不會在這種時候離開你。」田土司說:「你守在這裡又能做什麼呢?」田昆說:「父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得罪皇上,我認為你應該遵照聖旨去京城面見皇上,把事情說明才是上策。」田土司勃然怒道:「區區小兒,連你也敢來教訓我嗎?」

    正說著,大哥田杲急匆匆地帶著一隊兵丁從山道上過來,一個個神色凝重,田杲看也不看田昆,說:「父王,湖廣都督邁柱所帶的官兵已經從施南出發,直奔清水河而來。」田土司神色一震,說:「知道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一個兵丁提著刀跑過來,叫道:「大將軍,這裡有個姑娘死活要見小王爺,怎麼也趕不走。」田昆脫口道:「杏兒?」大哥田杲憤怒地瞥了他一眼,說:「你一來就把麻煩帶來了?是怎麼回事?」田昆說;「父王,大哥,一定是對面山上的杏兒找我來了,他就是昆兒我昨天去找的姑娘。」田杲說:「哼!大敵當前,你倒好,為一個女孩兒私自跑出宮去,又把她招惹到洞裡來。你知道嗎?父王待代過,宮中一行人進洞的事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及,你偏偏在這個時刻領了她來,你……」說著田杲揚起了手中的馬鞭,就要向田昆抽去。田土司皺著眉頭叫了一聲:「田杲你住手!」

    田土司說:「我心裡已經夠亂的了,你們兄弟還在這裡爭鬥個什麼?」田杲不滿地嘟噥道:「父王,田昆他一錯再錯,理當受罰才是。」田土司卻說:「讓那姑娘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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