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湖廣總督邁柱秘密給皇上呈遞了奏折,那奏折上寫道:清水河田土司近來行為舉止乖張,謀為不軌,大興土木新造鼓樓三層,拱門三洞,上設龍鳳鼓、景陽鐘,門內鑿沼一道,清流環繞,名曰玉帶河。架石橋三拱,名為月宮橋,住居九重,廳房五重,稱為九五居。更於私垣建築觀星台,著令門客異人,晝夜觀望星斗等等。皇上看了奏折後十分不快,當即硃筆御批:著此來京說明。田土司聽罷密探的稟報,不由面如土色。
事出有因。去年田土司從武昌一帶遊歷回來,雄心勃勃突發奇想,動手修建了規模頗為浩大的土王宮,以為百年大計。竣工之日宴請了八方賓客,湖廣總督邁柱也遠遠派人前來祝賀,並送上了一份厚禮,誰知總督笑臉背後藏有殺機。雖說土王宮所修規模遠遠不及總督奏折中渲染的那樣,但楚蜀之地確也算得宏偉,皇帝最忌諱的就是下臣心生異端,尤其這蠻夷之地,再英明的皇帝也無法親自前來體察究竟,田土司到了京城就是渾身長嘴也辯白不清,此一去絕對是凶多吉少。
田土司苦思冥想趕寫了一份奏折,稱臣僻在荒服,世沐聖德,復蒙皇上屢沛殊恩,今宣臣進京,皇恩浩蕩受寵若驚,只是臣近來患病在身,雖一心嚮往但實在動彈不得,待稍有好轉即刻前往。奏折送出不久,第二道聖旨又下,口氣越發嚴厲起來,稱如若來京當一切自明,若有意推諉,朕就是想加以袒護也難了。
田土司心下明白再拖延下去,官軍就會前來清剿,可他實在不肯順從旨意,不明不白地去京城送死。決心一下,即刻考慮應對各種事宜,第一件便是安排好內眷和兒女。
田土司不想把這些事告訴小兒田昆,他要讓他去一個遠遠的地方不受牽連地讀書習文,今後自奔前程。可第二天一早,土司著人去叫醒田昆,下人在那木門前敲了又敲,一陣比一陣重,屋裡卻無半點聲響,下人慌了神,趕緊去報給土司。田土司煩了,「一定是這小兒又耍開了小性子,你們給我撞開門去!」下人還在遲疑,田土司風快地掠到兒子門前,一腳踹去,門板朝後彭的一聲倒下,一陣塵土揚起,屋子裡卻是空空蕩蕩。床上只有個空筒子被窩,冰冷的。
田快活的爺爺田紅軍在通天洞裡曾經堅守過七七四十九天,是當時惟一活下來的紅軍戰士
田快活對通天洞的親切彷彿與生俱來,最能說明的是一摸進這個洞他就好像聞到了爺爺田紅軍身上那股辣辣的煙味和汗氣,爺爺那雙蒼老但卻十分明亮的眼睛始終就在旁邊注視著他,就像小時候他蹲在爺爺的長煙桿前,與爺爺眼睛對著眼睛聽故事。
四村八寨的人都叫爺爺田紅軍,實際上爺爺打小的名字叫田大膽。爺爺三歲敢下清水河摸魚,六歲敢爬到崖上取鳥蛋,十二歲那年,寨裡的兩個痞子賭他到墳地裡睡一夜,說給他兩個豬耳朵,他也就真去了,他怕半夜身上冷,找別人借了件蓑衣,沒心沒肺地在亂墳堆裡倒頭就睡。兩個痞子夜裡摸到墳地裡想去嚇唬他,沒想到他一站起來嚇得兩個痞子飛跑,一個摔斷了腿,一個嚇掉了魂,硬說墳地裡有胖頭鬼。他第二天安然無恙地回到寨子裡,說那不是胖頭鬼,是他身上穿的蓑衣,人們還是都不相信,說他細娃火眼高。爺爺田大膽的名聲就傳了出去。只是因為他十六歲那年投了紅軍,而後來投紅軍的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這村子裡只剩下他這麼一個紅軍,大家便又都叫他田紅軍,幾十年就這麼叫了下來。
越叫越平常,後來的人都以為田紅軍那就是爺爺的名字。爺爺的右腿斷得早,是當紅軍的時候被槍子兒打的,爺爺是個子,走起路身子一歪一歪的,寨子裡的娃兒們逢到爺爺去趕集,會毫不尊重地跟在他的身後喊叫:上街,一撲爬,撒一街。娃兒們說的有來由,有一回爺爺到集上賣核桃,就是一撲爬摔在街面上,將背簍裡的核桃撒了一地,娃兒們轟地上前一搶而空。爺爺追不上,叉著腰在街上罵了一回,酒也沒喝成。
爺爺好喝酒,但那時沒什麼掙錢的路子,就是靠賣些田頭地腳長的果子換點酒錢。通常也只有幾角錢,不值得把酒打回家,便站在鎮上的飯館櫃檯前,眼睜睜看那竹舀子打出淺淺的一土碗酒來,就著一個干辣椒三口喝下去,鼻子便紅了。爺爺是人們說的那種酒糟鼻,紅起來顯得碩大難看,越發地不逗人敬。更難堪的是每每回到家裡才想起忘了買回一家老小最需要的鹽,田快活的媽一看爺爺空著兩手紅著鼻子回家,就會把場壩裡的雞趕得滿天飛,罵罵咧咧地說:「只會吃不會做的貨,都給我發瘟死了才好!」
爺爺知錯,每次都不吭聲地回到自己的小偏房裡,連飯也不出來吃,爺爺越老越畏畏縮縮的。爺爺不出來吃飯,田快活的媽也不許田快活的爹去叫他,田快活不管那些,從飯甑裡拿出兩個苞谷粑粑就跑,幾步躥到爺爺的小房裡,說爺爺快吃,還是熱乎的。爺爺會嘻嘻地笑,把田快活摟在懷裡,一邊啃粑粑一邊說好孫子,我再給你擺個古。
擺古就是說故事,上下幾千年,還有爺爺的過去。只有田快活才知道爺爺是一個情懷壯烈的人。
爺爺十六歲那年投的紅軍。當時他正在水井坎上替大戶人家黃財紳家裡挑水,大清早的,他瞌睡還沒睡醒,一桶打下去,卻在井裡碰到個軟綿綿的東西,他眼屎巴叉地往下一看,當時就呆了,井裡泡著桂桂的屍體。桂桂是黃財紳才從城裡娶回不到半年的小老婆,比黃財紳小了近三十歲,剛來的時候像一朵花,只住了半年就蔫瘦蔫瘦的,爺爺心裡就覺得這女人好可憐。桂桂待下人和氣,有一回看見十六歲的爺爺腳上只穿了半截草鞋,肉皮凍得裂開了血口子,嘴裡嘖嘖了好一會兒,過後塞給爺爺一雙從城裡帶來的球鞋,說原是她在學校打球穿的,爺爺腳小將就也可以穿。
爺爺覺得桂桂是個好人,桂桂不明不白地死在水井裡,百分之百是黃財紳那家人害的。下人們都知道,黃財紳的大老婆恨死了桂桂,成天挑她的刺,黃財紳的大兒子看桂桂的眼睛色迷迷的,有好幾次晚上趁黃財紳去了縣城,去摸桂桂的門。後來黃財紳的大老婆就一個勁地罵桂桂不正經,要黃財紳把她賣到縣城的窯子裡去。爺爺當時站在水井坎上可以說怒火滿腔,他很想提把刀把黃家的人都殺了替桂桂報仇,但他明白自己沒那個本事。爺爺那時長得個子瘦小,有一回黃財紳的大兒子說他的泥巴腳把廳前踩髒了,拎小雞似的一把將他拎起來甩到了大門外,渾身的骨頭差點沒被摔斷。
身單力薄的爺爺田大膽雖然不能當面去同黃財紳的一家較量,但他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當天夜裡一把火點燃了黃財紳家的吊腳樓,燒得狗日的一家嘰裡哇啦亂叫。爺爺一個孤兒沒有了去處,就想到了一百里外殺富濟貧的紅軍。那時湖南湖北兩地之間正「鬧紅」,鬧到哪裡那裡的有錢人不得安生,爺爺燒了有錢人的樓,就著那根火把走了一夜的山路,天亮的時候在白楊寨找到了紅軍。
實事求是地說,爺爺投紅軍的起因是為了那個不明不白死去的陌生女人桂桂,說陌生,是因為桂桂同他一共也沒說上十句話,可爺爺覺得好人不能白死。爺爺投軍以後的兩年裡,紅軍果然打到了通天洞下的寨子裡,可黃財紳一家早就聞風而逃,紅軍把他家的財物清理出來分給了周圍的窮人,爺爺在自己住過的馬棚牆縫裡找到了那雙收藏已久的球鞋,他想總算替桂桂出了氣了。
紅軍在寨子裡只呆了幾個月,「圍剿」的「****」緊隨而來,好幾仗打得驚天動地。大部隊紅軍撤離湘鄂西,向洪湖一帶而去,可幾十個紅軍傷員不能遠行,腿上中了槍子兒的爺爺跟傷員們一起藏進了通天洞。半個月以後,黃財紳帶來的清匪團得知了消息,一個團的兵力開到清水河畔,日夜部署攻打通天洞。
但那洞著實險峻,路又狹窄,上去一個被撩到一個,打得「****」的團長兩眼直冒火星,派了黃財紳的大兒子到洞前喊話,說願意投降的不僅不殺,還要獎賞大米銀元。爺爺田大膽那時從受傷的連長手裡接過槍來,說喊話的這人他認得,鬼才相信他的話,投降的人絕對沒有命,不如讓我一槍打了他。黃財紳的兒子開始膽小,只露了個頭頂,後來見洞裡一點動靜也沒有,膽子就漸漸大了,身子越抬越高,張牙舞爪地朝洞口這邊喊,哇拉哇拉的,說再不投降捉住了千刀萬剮!爺爺在他的叫喊聲中朝他一張一合的嘴巴仔細地瞄,老實說爺爺當了紅軍快兩年一槍也沒放過,紅軍的槍枝彈藥少,爺爺一個小通訊員只配了把大馬刀。
可爺爺用了全部的心思,槍就瞄得準,叭地就放了那麼一槍,清清脆脆的一響,就把喊話的黃財紳的大兒子給打趴下了,爺爺笑得前仰後合。連長說沒想到你田大膽槍法還不錯,是個當兵的料,要是從這個洞裡出得去,我看你日後說不定能成將軍。
爺爺後來把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背給田快活聽,他說快活我的孫子,你莫小看了你爺爺,我的腿要不負傷,這會兒爺爺就不會坐在這裡同你啃苞谷粑粑了,說不定早進了北京城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幾十個傷員裡頭,你爺爺我一個人能死裡逃生,終究還算得福大命大,他們死的時候都才一二十歲,我比他們多活了幾十年,兒子孫子也都有了,我享的福大了。
再說那些日子裡,傷員們守在洞前就能聽見山下寨子裡鬼哭狼嚎,黃財紳紅了眼,把紅軍家屬都一個個綁起來點天燈,頭上扎一堆棉花,浸了煤油,點上火慢慢地燒。到後來用鐵絲串了肩胛骨,一個連著一個推到通天洞前。洞裡的紅軍不敢開槍,眼睜睜地看著「清匪團」躲在他們身後走過來。
爺爺他們在洞裡堅守了七七四十九天,彈盡糧絕。「清匪團」在洞口燒起了熊熊大火,濃煙熏得那些飢餓傷痛交加的傷員奄奄一息,連長讓大家用盡最後一口氣把身邊的槍枝全都用石頭砸壞,不要留給敵人,然後大家攙扶著衝出洞口,跳下了百丈懸崖。
那一年寨子裡開來一輛又一輛小車,縣裡鄉里的領導都陪同著,從車上走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穿一身舊軍裝,身後緊跟了一群高大英武的侍衛,人說是來了武漢軍區的副司令員。副司令員不要坐車,熱淚盈眶地東走走西看看,嘴裡叨叨地說早該來了,早該來了。一群流鼻涕的孩子跟在旁邊看熱鬧,老人俯下身去想拉拉他們泥糊糊的手,問他們叫什麼,孩子們嘻笑著一哄而散。老人感慨地看著,鑽到路邊的農戶家裡,一屁股就在矮凳上坐下了,向正在剁豬草的老者問長問短。
寨子裡的人好奇,都湧到那吊腳樓前看,就聽那副司令員說,當年這裡駐紮過紅三軍,有不少戰士就是當地的,接著說出一串名字來,問認不認得。在場的人都搖頭,說一個也沒聽說過。田快活那時正站在窗子外面的人堆裡,依稀聽到田大膽幾個字,就扯起喉嚨喊了一句,說我認得田大膽!周圍的人哄的一聲都笑了。那老人卻聽得分明,連忙從屋裡出來,拉住田快活問田大膽在哪裡。鄉長急得直扯田快活的袖子,說田快活,這種場合開不得玩笑!田快活說田大膽就是我爺爺,你們不信去問他,他此刻正在屋裡打草鞋。
鄉長半信半疑,副司令員催著當時就要去,一群人轟轟烈烈地走到田快活的家門前,田快活的媽又在趕雞,爺爺正低著頭往小偏房裡躲,鼻子紅紅的。田快活叫了一聲爺爺,說有人看你來了。爺爺一回頭,與那老人打了個照面,脫口叫道:「這不是狗娃嗎?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那副司令員一聽,連奔帶跑地幾大步跨過去,兩個老人笨拙地抱在一起,眼淚鼻涕把互相的肩膀都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