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山上有個洞 (2)
    同學的桃子,親親的桃子,田快活打小就喜歡她。那次放學回家的途中,他好餓好餓,兩條腿拖不動,桃子說我幫你摘野泡,野泡就是野莓子,長在路邊崖坎下的刺叢中,一兜兜紅艷艷的。桃子不怕紮了刺,俯下身子就摘,脖子也探出老長,他一眼看見桃子耳朵後邊長著一顆小小的紅痣,晶瑩透明得像顆珠子,在陽光下一閃一閃。他心裡當下一熱,好想伸手去摸一摸,桃子摘了野泡叫他吃,他卻兩眼直直地傻笑。細想起來,他田快活就是從那一刻愛上桃子的。那年他才十二歲。他那會兒笑嘻嘻地對桃子說:「桃子,你長大跟我當媳婦好不好?」桃子一翻手,把鮮紅的野莓全都糊在了他臉上,他一邊在山路上瘋跑,一邊舔著那些又酸又甜的汁兒,嘴裡叫著:「桃子!桃子!」那酸甜的味道從此就留在了心裡。那以後桃子並不惱他,照樣在放學的路上替他摘野泡,小大人樣一本正經地說:「吃吧,吃吧,你這個餓癆鬼。」

    眨眼人都長大了,桃子自從到城裡美容院打工以後,再見到他臉上的表情就複雜起來,總愛撇著嘴,似笑非笑的,透著股瞧不起人的勁兒。他一下決心,也跟著進城到表姐夫的建樓工地上當泥工,每天往一層層越來越高的樓上送水泥沙漿,肩膀很快磨出兩塊硬疙瘩。他用第一個月的工錢給桃子買了件衣服,粉紅的還帶著花邊,五顆扣子有五種顏色,人說城裡人現在時興這個,可桃子只瞥了一眼就叫他收起來,說你帶回去給你侄姑娘穿好了。

    再看桃子,脖子上有了金晃晃的玩意兒,手腕上套了個綠色的鐲子,指甲蓄得長長的,還塗了銀粉。田快活約她到街上去玩,中午的時候田快活說咱倆一人吃碗麵吧?那漂著紅油的肉絲面一碗得三塊錢,不便宜。桃子卻又那樣似笑非笑地說,吃麵?桃子說我不餓,要吃你自己吃好了。田快活看她實在不吃,那面味道又蠻香,就不得不很慚愧地把兩碗麵都吃了。桃子說不餓,可徑直走進肯德基,端了一大盤叫不出名堂的東西,他後來細看了牌子,是兩隻上校雞腿一個漢堡,還有一個蘋果派,桃子遞進一張百元大鈔只找回幾張零頭。桃子客客氣氣地說:「你要不要也來一份上校套餐?」他土頭土腦地打了個面嗝,心裡卻同時想到自己是個男人,清水河邊頂天立地的男人,憑什麼不是自己來為桃子買那幾隻上校的雞腿?

    山巔上起風了,身上涼嗖嗖的,田快活從對山收回目光點燃了火把,黑黝黝的洞口顯出猙獰的石塊,看去好瘆人。那洞口好大,是一個能容納幾百上千人的大廳,比傳說中土王宮的大殿還要氣派,他打小就愛到洞裡來玩,廳的正中有一塊光滑平整的大石頭,像張八仙桌,他和大哥在那上面下過五子棋,要是白天依稀看得清用墨石畫的棋盤,石頭的邊緣有上百道深深的印子,長的短的,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哪朝哪代的人刻上去的。大人們囑咐只准在洞廳裡玩,不許再往後面去,但田快活有一回大著膽子摸到後面一個小岔洞里拉了泡屎才出來,讓大哥一番好找,見面就給他額頭一磕柱,疼了他好幾天。

    大廳伸出好些岔洞,這些年來,田快活對這些洞已經知道一些底細,一個是他拉過屎的,半袋煙的時間就走到了底,幹幹的三面石壁,除了來路別無去處。另一個洞裡聳立著懸崖峭壁,他把做泥工的抓釘都用上了,壁虎一般順著往上爬,爬著爬著見到了天日,懸崖頂峰是一個篩子大的洞眼,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攀上去,把頭一伸,一股腥臊撲鼻而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隻巨大的黑褐羽毛的梟鷹,伸著鐵釘般的利爪立在距洞眼不到三尺的絕頂上,周圍骨頭羽毛狼藉,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還有一個岔洞他先後摸索了好幾次,那洞裡又有好幾處小岔洞,迷宮一般,好幾次差點沒讓他走昏了頭。那洞乾燥曲折,非常適合藏匿東西,但他除了摸足兩手蝙蝠糞受了幾回驚嚇以外,什麼也沒找到,最可笑的是千辛萬苦走進一個大廳,他還以為有了新發現,卻不想又看到了那塊八仙石,他還不肯相信,直到又摸到那些熟悉的刻印,才不得不承認又回到了原來的洞口,那岔洞的進口和出口都在這大洞裡。

    還剩下最後一個岔洞他沒摸清,如果老祖宗留下的話當真,那麼財寶就只在最後這一個洞裡了。

    小王子在山洞前的愛情已近成熟,但土司宮中發生的突變卻不得不讓他離開

    挨了父王凶神惡煞的一巴掌以後,田昆只得常常規矩地坐在冰涼的八仙石旁,與先生一起讀書。父王派了四個侍衛,日夜輪流守在洞前,除了早晚兩個時辰到洞前的小平壩上習武,輕易不許田昆出洞門一步。他用腰間的佩刀一日一日地在八仙石上刻下深深的刀印,發洩著對父親的不滿。

    他雖不能久久地站在洞前,親眼看對面山上雲霧繚繞的綠草,還有在草叢中輕盈行走的少女,但他閉上眼睛仍能想像那紅衣飄動的情景,那朦朧中的面龐更是無限的姣好。田昆再也按捺不住,一天趁黃昏到小平壩上習武,他將寫好自己姓名的白紙疊了兩折,戳在箭簇上,然後輕抖猿臂拉滿弓,朝對山那棵如傘蓋的銀杏樹射去。

    夜裡他輾轉難眠,不知那張小小的紙條會不會被少女發現,如果她在昨天砍柴的路上忽視了它,一夜露水浸染,那紙上的字跡也就化為了一團墨汁。但他不會責怪她的粗心,他要不斷一箭箭地射去,直到終究被她小小的手兒握住。他在一張紙上又寫了名字,還畫了一隻老虎,嘴裡銜了一朵鮮花,少女雖然不知道他屬虎,但畫的意思她一定會猜出幾分,她不會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天剛亮他就拿著弓箭走出了洞門,晨曦之中環繞在山間的雲霧如波濤起伏,就在雲聚雲散之間,他一眼就看到讓他夜不能寐的紅衣女孩兒正在對面山上,這使他萬分欣喜。女孩兒正在一大片綠茵茵的青草坡上飛舞著雪亮的鐮刀,她方方正正地割著,山坡上已現出割盡的幾個方塊,他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但彷彿感到她溫暖柔軟的手從自己臉上輕輕撫過,不禁激情蕩漾地拉開弓,把那張紙和自己的心都射了過去。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箭軟軟地落在少女的身邊,她拾起來久久地看著。那一刻比一百年還要長。

    少女抬起頭,但並沒去看他,卻又一次割起了青草,他還沒來得及為她的舉動而驚訝,隨著少女手裡鐮刀的翻飛,那幅讓他震撼不已的畫面就出現了。他的姓——田,三橫兩豎,是那樣鮮明奪目地凸現出來,威武雄壯地立在高高的峽谷之上,嬌凝翠綻,綠得耀眼,那女子站在田字的中央,婀娜艷紅,像一顆心又像一團火焰,與那字那山渾然一體。一剎那間,山川如此多情,風和雲也爭先恐後地簇擁上前,將這山與那山連在了一起。

    田昆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知道,就如同他的心裡裝滿了那紅色嬌艷的笑,他的人也已經刻在了那女子的心裡,他與那尚不知姓名的女子永遠也分不開了。

    可就在這天,大哥田杲突然上山,他帶來了父王的命令,讓田昆和秀才立即下山。田昆兩人都十分意外,田杲也不加解釋,直是催著趕快就走。

    土王宮中,田土司與付爺、知事,還有田昆的幾位兄長正神色緊張地坐在一起議事。秀才和田昆進來,田土司即刻叫知事安排給先生的酬金。知事這裡早就預備妥當,四錠大銀外加一擔禮盒,裝的是山珍八品,有木耳金針薇菜香菇板黨野參和鹿茸,還有八段不同花色的土家織錦西蘭卡普。秀才看得眼花,田土司說:「好了,先生辛苦一場,窮鄉僻壤也沒什麼好的,一點心意罷了。先生趁這早晚天還沒黑,速速啟程回荊州去吧,我已派人送先生出山,我與小兒就不多留了。」

    秀才愣怔片刻,滿腹委屈地說:「土王,我雖不才,但已竭盡綿薄之力,土王至少得看看小王爺學得究竟有幾分成績再行辭退不遲。」田土司說:「先生你誤會了,並非先生教得不好。」秀才說:「那為何才學一半就草草收場?土王得把話給小生說明白才是,否則小生有何臉面見家鄉父老?日後又還有哪家子弟敢再隨小生就讀?」田土司焦躁起來,說:「你這先生真不知好歹,我都與你安排妥當,你只管回家過你的日子,卻偏要打聽什麼?來呀,送客人上路!」殊不知那秀才生性倔強,又是迂腐至極,一頭便向宮牆上撞去。

    幸虧田昆眼急手快,一把從旁邊拉過,秀才的命才算保住了,只是前額仍擦傷,汩汩地滲出血來。田土司無奈地歎道:「唉!你這個書獃子,為何偏在這時給我添亂?」當下吩咐將秀才弄去敷藥包紮,明日一早定要送他出山,就是抬也要把他抬走。

    田昆從跨進宮門就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肅然,平日威風凜凜的父王眼前形銷骨立滿臉鬍鬚,心中不禁暗暗駭然,便問道:「父王,出了什麼事?」

    田土司表情複雜地端詳著他,說:「昆兒,你今年十八歲了?」田昆點頭說是。土司說:「我十八歲那年就在通州做了官,第二年則娶了你的母親,生下你的大哥。」田昆看著父親的眼睛,默默無語。田土司說:「你為何一言不發?」田昆說:「我問的問題父王還沒回答我。」

    田土司憂鬱地凝視著兒子,半晌才說:「或許你不知道更好。」他轉而問道,「昆兒,那天我打了你,你恨我嗎?」田昆搖搖頭,但又點點頭,他想起他刻在八仙石上的那些刀印。田土司歎了口氣說;「很好,你沒有瞞我。其實我知道你會恨我的,可我為什麼打你那麼重?」他停了停又說,「因為你,是我最疼愛的兒子。」田昆感到一股滾燙的洪流湧過了喉嚨,直往上衝,他差點像小時候那樣朝父親的懷裡撲去,但他忍住了,他想自己已經是個男人。

    田土司說:「父王我希望你成器,至少成為一個像父王這樣威震四方的人。一個男人活在世上的事情就是建功立業,像你的太祖父那樣留下英名,為我們田氏創下了百年大業,那才叫昂首挺胸,死也瞑目啊。你要記住這一點。」他直盯著田昆點了頭才轉過目光,說:「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不要再多說了。昆兒,明天一早,你跟你的先生一起到荊州去,在那裡,讓他教完你的學業,我會派人替你們安排好一切的。」

    田昆吃了一驚,馬上說道:「我不去。」田土司說:「為什麼?」田昆說:「父王不把實情告訴我,我哪兒也不去。」田土司臉色沉下來,說:「這由不得你。什麼都別再說了,你快去見你的娘,明天一早動身。我這裡還有許多事情要辦。」田昆不得不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他說:「父王,你再讓我多留一天,我得去看一個人。」

    土王宮正面臨一場大的禍端。

    半月前,朝廷突然派人進到深山,宣田土司進京。要說山高皇帝遠,但遠在幾千里外的皇上對宣慰司田土司卻並不生疏,田土司的祖父參與赴吳平叛立下大功,先皇封給他的宣慰司在所有的土司中級別最高,為世代承襲的一品官,歷任湖廣總督到任之後都要親自派人到清水河畔的土王宮來看望。再加上田土司能文善武,在繼承職位以後的幾十年裡治理有方,方圓數百里大小土司都以他為首,言聽計從,湖廣一帶遠近聞名,朝廷對宣慰司常有賞賜。可皇上親自下旨要田土司進京可是第一次,聖諭中沒有任何嘉獎恩典的意思,這不能不讓田土司忐忑不已,直覺感到一種不安。

    他一方面想辦法拖延,一方面派人到武昌湖廣總督處打探實情。那時剛過新年,下過了一場大雪,山道上的樹杈都掛著冰凌,臘梅花卻開得正旺,田土司在山口上等來了快馬,那騎手晝夜兼程一身冰霜,頭髮鬍子都沾滿了雪花,一頭滾在田土司腳下,帶回一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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