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撒憂的龍船河 (4)
    聽的人大驚。梯瑪是土家人的巫師,半人半鬼。寨裡人對梯瑪又敬又怕,紅白喜事非請不可,平素卻遠遠避之,沒有幾個梯瑪能像平常人一樣安穩度日。覃老大不禁為兄弟的念頭駭然。

    「老二,都怪哥哥不好。老二,什麼也別說了,今日我們就收拾船下河去,從今往後正經過日子……」

    老二慘然一笑,「老大,這同你不相干,你注定是人中之人,我卻只能做人外之人,我是決計要去的,你不用勸我了……」

    巴茶也落下淚來,「老二,是嫂子我對你不好嗎?」

    「不要說了!」老二哀痛地打斷巴茶,那噴出的沮喪和傷痛令覃老大巴茶兩人噤聲。老二拎起老大先前收拾完畢的白布包袱,古怪笑道:「老大,你這幾件換洗衣服就給我了。」他又彎腰拾起兩塊落地的銀元,朝老大揚了揚手,轉身走去。

    覃老大和巴茶目瞪口呆地看著老二瘦條條影子夢也似的飄出了場壩,繞過遮天蔽日的白果樹,向埡口的小路游去,才猛然醒悟過來,撒腿便去追趕。

    怎麼都沒追趕上。

    四

    那一份憂傷和沉重從此就在覃老大心裡紮下了根。

    覃老大一絲魂魄飄然來到龍船河幽深的峽谷之上。天上不見月亮,只有幾顆星子寂寞地閃爍。

    盤著黑絲帕的巴茶肅穆凝重,圓盤大臉一如年輕時節,她將一碗苞谷酒小心潑灑在覃老大靈前,地上的土滋滋作響,彷彿浸到了覃老大乾涸的喉嚨裡。

    巴茶對孫說:「跪下去!」

    孫懷裡抱一本硬殼殼書,亮晶晶雙目閃一下巴茶,又閃一下靈堂上的牌位,輕輕一笑。孫在鎮上高中唸書,特請假回來替爺爺送行。孫笑過之後不慌不忙地跪了下去。

    「給你爺爺磕頭!」

    孫撅起屁股,磕了一個響亮的頭。額上的亂髮沾了好些泥屑,孫滿不在乎地就手一揉,就揉進粗硬的頭髮根裡去了。

    巴茶把孫攬在懷裡,巴茶對覃老大說:「你看見了嗎?你的孫給你磕頭,你放寬心地去吧!」

    彷彿自己年輕模佯,覃老大凝視著孫。黑暗漸漸消去,他轉頭平靜地俯視峽谷根腳蜿蜒的小路。四周雲霧繚繞,青翠欲滴,小路的模樣多少年如此。巖壁上靜靜地留下古時巴人開出的棧道,一個個方形石孔顯示出歷史的無窮耐心。

    幾十年前從那條小路上走來,懊喪得萬念俱灰。那漢子嗷嗷叫著,用壯實的手臂一次次捶打峽谷堅硬的巖壁。

    龍船河不屑一顧地往前流動。

    冬天就到了。龍船河蒙上了一層脆弱的冰凌,豌豆角自河裡抬回來,翻僕在白果樹下。寨裡人冬日是不怎麼做活的,金黃苞谷已糾成坨坨鋪在炕樓上,洋芋紅薯下了地窯,燒的柴蔸蔸也挖了堆在陽溝後頭。當龍船河揚起尖利的北風,樹葉紛紛呼嘯著滿天飛揚的時候,老少都蜷在火塘邊懶洋洋地烤火。

    肚子日見圓滾滾地龐大,巴茶忙碌得手腳不停。縫製小兒衣衫,醃青菜曬洋芋片,將覃老大摸回的一串串小魚兒用篾條穿了掛在灶腦殼上。

    臨到過年,富人家酒肉宴席擺開,親朋好友賓客滿座,酒肉蒸了一碗又一碗,炮仗子炸出滿地花絮,而窮人家推個豆腐煮一鍋米飯也是個年。石板屋裡圖省事,從過年拜過天地祖宗、灶王菩薩土地公公以後,燒一個烘鍋過到了正月十五。土家人把火鍋叫烘鍋,將一口砂鍋兒架在小小木炭爐子上,燉一刀臘肉,放足大蒜辣椒,油湯煮得釅紅,把年前存下的干筋豆洋芋片不斷加進去,鮮湯越煮越濃。

    覃老大那年冬天睡了些好覺,腦袋把糠殼枕頭壓出一個固定的小坑,鼾口水染出彎曲的白圈。可那天黑夜裡他從夢中突然驚醒過來,感到女人的膀子壓在胸上的沉悶,渾身擺脫不了的莫名燥熱。他吧嗒著嘴坐起來,漸漸似乎聽到遠處冰凌化解的畢剝聲,樹的節巴在夜露中掙扎伸展地呻吟。

    「開春了。」覃老大說,「開春了。」他跳下床徑直奔到白果樹下,將那只緘首不語的「豌豆角」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小船像一匹枯瘦的老馬,渾身佈滿了無人料理的斑駁。這時覃老大恍然想起秋天的情景,那女子坐在這豌豆角上萬般嬌羞的模樣,令老大心中陣陣絞疼。

    他找來鑿子刨子,在黎明的熹微中修船。女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他的身後,默默地注視著。

    「要下河了?」

    「嗯!」

    「要進城了!」

    覃老大猛地抬頭,同女人四目相撞。覃老大耐不住,向一邊閃悠開眼睛。

    過了些時,覃老大裝滿一船山貨,在初春的陽光裡咬斷殘存的冰凌,劃出了龍船河。站在匯入長江的河口上,覃老大清楚地看見對岸城裡人忙活的情形。縣城長長的獨街像懸掛在男人身上的腰帶,卑微而又自傲。覃老大望著那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心裡充滿了悵惘和傷感。

    他爬上碼頭長長的石階,不可避免地走到張老闆的豆腐店門口,吃驚地發現豆腐店的扇子門已盡數拆去,露出一個寬敞的店堂,鋪排了七八張桌面。當街的大灶上熱氣升騰,一鍋雜碎在咕咕地冒泡。他遲疑地走過去,一個滿臉大麻子的女人正在用一把蒲扇扇火,覃老大便詢問張家父女的去向。

    麻女人停下蒲扇,不客氣地打量著覃老大的包頭和寬腳褲,「你問他做麼」?

    覃老大說:「我們是親戚。」

    「親戚?你們只怕好久不走動了吧?出這麼大的事不曉得?張老闆把鋪子押給女兒做了陪嫁,實指望跟著女婿養老送終,沒想到做姑娘的不爭氣,人家新郎試出是個走水的貨,三天沒到就把人趕了出來。張老闆賠得起錢賠不起面子,遭親家屋裡一頓臭罵,一繩子吊死了。」

    覃老大五雷轟頂,「……那,那小姐呢?」

    「還小姐呢!肚子裡不曉得懷了誰的種。」

    「她……人呢?」

    「多半躲到她舅舅家去了吧……」

    那一刻小街旋轉如龍船河嚇人的漩渦,覃老大恐怖地感到自己會倒在當街,他撐持著在麻女人驚怪的叫聲中跌跌撞撞地走開。客家妹子啊,我害苦了你啊!客家妹子啊,我就是當騾做馬也還不清你的人情債啦。

    天上飄起了細雨。三峽兩岸雨多,雲霧繚繞的山崖上不時撕一縷濕淋淋雲彩。街上稀少的行人疏遠地打著油紙傘,背青篾背簍的漢子在人隙中穿插,嘴裡招呼著:「撞噢——」江上不時傳來洋船走過的沉重喘息,近時或遠時,都會捎帶起碼頭上一浪浪喧囂的漣漪,「靠囉靠囉——走哇走哇——」

    小街兩旁都是暗紅木樓密集相傍,獨在黃桷樹下靠一幢歪歪斜斜小屋。木屋氣短,比周圍木樓矮去半截,板子門裂開指頭粗的縫隙,蓮玉挑水賣的舅舅就住在木屋裡。舅舅打光棍,性情怪僻,血汪汪瞪一雙牛眼,終日將外甥女關在了屋裡,任誰也不准靠近。

    這時,光棍舅舅挑一副碩大水桶下了河去,蓮玉提著隔夜的尿罐到小木屋的背後。小城地勢陡峭寸土如金,難得挖出完整茅房,小戶人家都置一個齊膝高的尿罐,早晚坐著方便,用畢於第二日清早將罐子滿滿地提了下河,倒入江中,用隨手攜去的竹刷透徹地涮淨。蓮玉不敢十分地在街上行走,就將罐子肥了屋後一坡野草。

    轉過身來,見一呆頭呆腦的鄉下男人在門口打探,背簍裡裝了些白且紅的雞蛋,便啟口問道:「雞蛋怎麼賣?」

    那人轉過臉來,將蓮玉生出黃褐斑點的顴骨,還有被火燎過似的枯焦長髮和尖尖的肚子一眼掃遍,痛痛地叫道:

    「妹子!」

    蓮玉失手將罐子碎了一地,才看清眼前男人是那河裡的橈夫子,這時包一盤蠢蠢的黑帕,壓得眉眼縮緊,胸前一溜蜈蚣盤底的布紐,黑褲又短又粗。蓮玉一時間哽咽氣短,杏仁臉由紅轉白。

    「……這時候了,你,你還來做什麼?」

    覃老大痛心疾首,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雙手,「都是我不好,你打我殺我要不要得?」

    女子如同遭了蛇蠍,嗖地抽出手去。小街上不斷有長布衫瓜皮帽的斯文人走過,女子慌忙四下張望,瞬間收拾起滿眼痛楚。

    「什麼都別說了,你走吧。」

    「我給你當騾做馬……幹什麼都行……」覃老大語無倫次地說,「我不能離開你,讓你一個人受苦……」

    女子嫌惡地低聲吼起來,「你快走吧!」

    老大窘迫得昏頭漲腦,女子定是在長久的期待中徹底生了自己的氣,那即便是刀砍火燒他也應當接受的。他希望女子能打開那扇小木屋的門,讓他進去,那麼他可以不顧一切地跪在她的腳下,像從前那樣抓住她的雙手讓她打他,求她寬恕。但他完全不懂得讀過詩書的小女子似乎在痛苦的經歷中從這座山爬到了那座山,面對這樣一個相貌粗蠻的地道鄉下男人,為自己在野洞裡的孟浪羞慚痛悔得渾身發抖,對那個秋日黃昏的赤裸印象厭惡至極,她想到自己因此而受到的巨大羞辱,不禁憤怒得扭歪了臉。

    「滾開!你給我滾開!」

    覃老大懵了頭,他手足無措地捧起帶來的雞蛋,「……你莫氣壞了身子,我……」

    蓮玉抓過雞蛋狠狠地朝他臉上砸去。蛋碎了,一臉嘩嘩的腥氣堵塞了覃老大所有的思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了龍船河。面對河水,腦子裡有了些微清醒,他一頭扎進了深潭。

    水流哧哧地閃開通道,潭底現出閃爍不定的雲霧,魚類大模大樣地碰撞著覃老大,簇擁著他滑入一個凹形的天坑。天坑恰如一口墓穴,他瞭如指掌。坑底光滑柔軟長滿密集的水草,繚繞手足之間。覃老大屏息靜氣地仰臥在****,耳畔傳過魚們神秘的絮語。

    水像先人的手,綿長地撫慰著他,那灼人的恥辱一點點模糊而去。他想,這樣睡去真是好呢。

    「你還算是個男人嗎?」半空中響起一聲喝問。

    「走出去走出去!」一個聲音執拗地說。

    女子著碧綠長裙在大江洶湧的波濤上如履平地,遙遠地頻頻招手。覃老大使出祖先人給予的所有力氣拚命划槳,豌豆角卻離那女子越來越遠。他便索性鬆弛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積鬱已久的氣。

    五

    跳撒憂兒呵哇!跳撒憂兒呵哇!

    歌郎打從哪裡來?

    我從東方甲乙木來。

    路上遇到何物叫?

    斑鳩聲聲叫苦苦,

    既來之我不怕苦。

    再問你從哪路來?

    我從南方丙丁火來。

    路上遇見何物叫?

    猛虎聲聲叫吼吼。

    既來之我不怕吼。

    再問歌郎哪路來?

    我從西方庚辛金來。

    路上遇見何物叫,

    白鶴聲聲叫癡癡,

    既來之我不怕癡……

    轉眼過了伏天。河風挾著甜甜的腥味捲走了夏日的燥熱,乾脆的牛鈴也有了閒適和懶散,種田人開始修補背簍打杵,準備上坡去把苞谷掰回來。

    一個瑰麗的黃昏,河上的晚霞燒成一片燦爛,寨子裡寧靜又喧鬧,縷縷炊煙將一個個頑皮的放牛娃從河邊的草坡上喚回,牛羊哞哞地叫著溫順地依次走入圈裡。

    那時,巴茶步履艱難地挺著大肚子邁出大門,預備從門簷上扯下一串紅辣椒,意外地看見白果樹下站著近一年全無音訊的兄弟老二,那人背一個包袱,竹竿似的身子越發瘦削,臉上籠罩著樹的陰影。巴茶吃了一驚,肚裡隨著猛烈地蹬動開來,便忍不住摁著腹部靠在了牆上。覃老二那邊一動不動地看著。

    巴茶喘息著說:「老二,你回來了?」

    覃老二說:「回來了。」

    巴茶說:「你快進屋啊,你哥在屋裡呢。」

    覃老二扯著嘴角笑了一笑,搖搖頭說:「我自己搭個屋,不麻煩你們了。」

    後來的幾天裡,任憑覃老大好歹勸說,甚至發火動了拳頭,覃老二自是主意不變,將白果樹後的巖洞一番清掃,搬進了鋪蓋行李。只向老大要了一張條桌,去洞裡擺設起神龕,神龕上立了三位尊神,洞裡香煙縈繞。背回來鼓囊囊包袱裡是梯瑪慣常使用的法器,有一把套著十三個鐵環的司刀,有梳子卦、筷子卦、小錢卦、竹蔸卦,有做法事的紅藍法衣和法冠。這些東西神秘地收藏在洞後的縫隙裡,隱約露出些頭角。

    覃老二就做了閒雲野鶴,一概不做田上和河裡的活計,專門去赴人家紅白喜事,或滿山漫遊。

    一日,寨頭有家放牛娃兒清早出門半夜未歸,全家人滿山遍野尋找也未見蹤影,都當是山裡「貓兒」拖了去。三天之後,覃老二指東南方向叫眾人找去,果然在一危草叢生的天坑邊緣找到了酣酣大睡的娃兒。

    又一日,鄰家男人從山頂摔下,四肢頓時動彈不得,老二將一束野草在口中嚼爛,命男人吞下肚去,就立在床前叫那人下床,家人嗔怪。誰想那男人淌出一臉虛汗,竟然掙扎下床一步一步走動起來,始慢後快,漸漸在屋裡飛旋,歡喜得大叫不止。

    寨人稱奇,都對行為怪異的覃老二刮目相看,見面時稱先生不再直呼其名。只有老大夫妻心裡十分過意不去,想兄弟片瓦未得,又堅決地不肯娶妻,當兄長的無法施展了這骨肉情義,便慇勤地叮囑巴茶早晚做些好茶飯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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