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撒憂的龍船河 (3)
    老大的手被巴茶牽引著,摸索到龍船河魚兒滑溜溜的脊背,河上凸起的粗糙巖石,一個巨大活動的漩渦,深深地旋轉著使老大心神迷亂,他探過手臂挽住女人的脖子,手向深處探去。但一片昏熱之中驟然響起一聲炸雷,把他全部的湧動擊成碎片。你咋辦呢?你咋辦呢?那樣一個使你憐愛的客家妹子,在受到你的侵染之後巴巴地凝視著你,期待著你,而你居然能在這麼短暫的分手之後又在另一個女人身上重整旗鼓,你好不仗義啊!於是,覃老大以祖先具有的堅毅和坦蕩鼓足了勇氣翻然滾到一邊,說:

    “巴茶巴茶,你莫怪我,我心裡丟不下她了。”

    巴茶澀澀地說:“……你要喜歡你就喜歡吧,我不怪你。”

    “不不,那樣她不會答應的,你不懂。”

    巴茶疑惑地說:“‘那你要哪樣?”

    “巴茶,我把屋裡的東西都留給你,你讓我走吧。”

    僵硬了片刻時光,巴茶倏地坐起來點亮了桐油燈。忽閃的燈光拂著巴茶赤裸的胸脯和眼裡的疑雲,她舉起燈盞,湊到老大面前細細打量,寬大的鼻翼因為緊張而急劇地扇動。

    “你中了邪了?”

    “你莫這樣看我,我沒中邪,沒說胡話。”

    “那你是當真的?”巴茶聲音嘶啞地說。

    夜已深,石板屋裡潮氣濃重。巴茶赤足佇立在床前潮濕的地上,嗓子就從那晚永久地嘶啞了。那時她最後確信無疑地肯定男人不是說胡話或逗弄她之後,她就像一匹受傷的母狼淒慘地嚎叫起來。桐油燈拋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將床頭凌亂的衣物牽引出幾點跳躍的火星,就勢歡快地揚起一片藍火。

    覃老大翻滾著壓住了火苗,跳下床抱住狂躁的巴茶。巴茶尖利的指甲死摳他的肉,瘋狂地向門外掙扎。

    “我要殺了她,殺了那個可惡的城裡婆娘!”

    巴茶說得出也做得出,巴茶的祖祖曾用馬刀一口氣砍掉過八個土匪的腦殼,覃老大拼出全身力氣死死抱住肩膀寬寬的女人,一點不敢松懈。女人張開嘴,用她那結實的白牙照准覃老大的膀子狠狠咬了下去,劇痛洶湧地蔓延到全身,覃老大一陣痙攣。

    “巴茶,我不走就是,你莫害她,我已經害苦她了。”男人蒼涼地說。

    女人口一松,哇哇地嚎哭起來,聲音像一匹撕裂的濕布,震得屋頂青石板卡嚓作響。

    覃老二被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他疾步走出廂房站到哥嫂的窗下。透過稀薄的窗紙,他看見屋子裡重新點燃的桐油燈盞,暈黃中嫂子豐碩的肉體如一堆褐色雲朵在老大胸前擠撞,老二一時忿懣得透不過氣來。這時黑狗從窩裡搖著尾巴磨蹭到他腳前,伸出濕潤的長舌殷勤地舔個不停,老二抬起腿照准狗頭猛勁一腳,毫無防備的黑狗一聲瘆人的慘叫。

    “哪個?”覃老大在屋裡喝道。

    老二閃到山牆下,刷刷地撒了泡尿。

    三

    紫騰騰的霧靄飄蕩在覃老大靈堂的四周。白果樹下笑語喧嘩,吃過酒的青花瓷碗在階簷上雜亂堆陳,跳喪的跳喪,不跳喪的玩牌或擺古。祖先人傳下的故事很多很多,就講很久以前巴子國,那年烽火戰亂四起,赫赫大名的將軍巴蠻子出使楚國借兵,情急之中允諾戰亂平息之後向楚國割讓三城作為謝禮。豈知將軍巴蠻子怎捨得先人留下的大好河山?但將軍又是一個極重信義之人,又怎能對楚王出爾反爾背信棄義。

    後人可知就在戰亂平息之後,那將軍巴蠻子竟雙手砍去自己頭顱,留下吩咐送往楚國作為答謝。那楚王感念巴蠻子將軍忠義驚天地泣鬼神,將頭顱裝金鑲玉,厚葬於楚國之地,三城之事永不再提。

    撒憂哇撒憂哇——

    那就

    紅筆上的賬啦

    紅筆來勾銷

    黑筆上的賬啦

    黑筆來勾清

    許願上的賬啦

    還願賬才明

    太陽剛露頭,巴茶就蓬頭垢面地坐在白果樹下“剁砧板”,對著龍船河任性的波濤,巴茶嘶啞著喉嚨開始土家人最刻薄的詛咒:

    “……你到河裡呢,水老倌扯住你的腿喲——你到山上呢,妖精拖住你的腿喲——你到屋裡呢,吊頸鬼抱住你的腦殼喲——你看了我的男人瞎眼睛,你親了我的男人爛舌根啊……”

    寨裡的人探頭探腦地圍上一圈,打聽一陣散了,又圍上來一圈。巴茶的砧板剁出了槽溝,手上剁出了血泡,黏黏糊糊的血塗滿了刀背,巴茶還是不松勁地剁。覃老大把自己關在屋裡喝苞谷酒,喝得臭氣沖天。覃老二手捏兩塊黃澄澄竹卦,蹲在屋簷下從早看到晚,終於吧嗒吧嗒走到白果樹下,叫了聲:

    “嫂子,你莫剁了。”

    眼淚順著巴茶紅腫的臉頰滾下來,“……兄弟,覃家會散的。”

    覃老二沉著臉說:“覃家散不了。嫂子你還不曉得覃家人的秉性,我哥他走不出龍船河的。”

    巴茶直著雙眼松了手。

    老二把剁過的砧板提起來扔到了龍船河裡,豁了口的木板在麥浪似的波濤上一搖一搖地晃蕩,像一個缺牙老者在不平的土路上蹣跚行走,沒幾下便被波濤遮掩了去。

    一連好幾天,覃老大沒死沒活地喝酒,泛著腥氣的白酒洶湧地倒滿一碗又一碗,直喝得三魂出竅。覃老大沿著草梗鋪陳的小徑,來到龍船河邊,仰首朝客家妹子寄居的轉角翹簷吊腳樓巴望。那楚楚可人的小女子當時走到親戚家門前時眼淚汪汪:

    “老大,你快些來。”

    覃老大只有連連點頭。

    小女子一雙淚眼看定覃老大,“老大,我是客家女,你要不娶我就害了我了……”

    覃老大肝腸寸斷,“娶你,我娶你。”

    這情形如刀刻斧鑿,覃老大一刻也不能忘懷。蓮玉叮囑他輕易不要去找她,要他三思之後就明媒正娶地找人過來說話,此刻在那些密密的格子窗門裡,不定哪一扇後頭就站著望眼欲穿的客家妹子。然而覃老大雙腿重如千斤挪動不得,他吐出滿口酒氣,朝天笑了起來,笑出滿臉淚水。

    老大扒掉衣褲向河裡走去,冰涼的河水觸及到腳趾頭,使他激靈一下抖散了混沌,他張開雙臂向清澈的水面撲去,那情形就像去摟抱一個鮮活的女子。他迫不及待地游向急流漩渦,在沖撞回旋中隨意潛入水底,在一叢叢礁石中流連,又浮出水面扒拉開翻卷的浪花,讓自己合著雙眼平臥在波濤之上,腦子裡便有了些澄清,靜謐的峽谷深處升起一片片柔軟的白帆。這樣浸泡一番之後,覃老大心平氣和地回到石板屋,不吵也不鬧,倒頭就睡。

    憔悴的巴茶相跟了男人幾回,確信男人是在龍船河裡丟失了魂魄,就去鎮上買回來香油燈燭,到晚間將四對香燭點燃在神龕上,將青青茅草掐一段壓在爐腳,又掐一段點火燒去,然後沿著河岸用嘶啞和淒涼召喚老大:

    “更尼啊——泥豬替得他的真魂,螞蟻替得他的真命。乾塔地界上,拿了他的真魂,探了他的真命。魂來歸家哎——魄來安身——”

    兩岸人聽得心裡發怵,暗中責怪覃老大的不合常理,山裡人男女相交是可以的,但萬不可因此失了魂魄忘了婆娘。黑夜裡,有白發老者迎住巴茶,憐憫地說:

    “女啊,要留住男人的心只有一個辦法,你要為他生一個兒子。”

    巴茶幡然醒悟,一股風跑回家裡,見男人完整地睡在架子床上,不禁渾身打起哆嗦。她摸到矮桌上,將老大喝剩的半碗苞谷酒一滴不剩地灌到了肚裡,火辣辣的熱氣頓時從喉嚨穿入小腹,巴茶扔下碗,撲到男人跟前。

    “老大,老大!”

    覃老大翻了個身,含糊不清地嘟噥了兩句又沉沉睡去。

    巴茶擰來一把毛巾,揩去老大臉上的汗垢,熱熱地訴道:“老大,巴茶要給你生一個兒子。你爺爺駕船被棒老二插了梭標,你爹被亂兵逮走沒了音訊,你覃家三代好不易啊,你覃家不能沒有兒子!老大,你聽清了?”

    酒性上來,巴茶身上像燒了火,她扯開衣襟,甩掉身上肥大的衣褲,扒拉著覃老大說:“老大,你覃家不能沒有兒子,龍船河除覃家沒人再敢走豌豆角,我要為你生一個浪裡鑽水上走的硬漢子,啊?啊?”

    覃老大朦朧睜開雙眼,看了看巴茶。

    巴茶欣喜地撲上去,男人卻在枕頭上扭過腦殼又漠然閉上了雙眼。

    巴茶按捺不住,甩手給了男人一個耳光。覃老大翻身坐起,愕然怒道:

    “發瘋了!狗婆娘!”

    巴茶希望老大揪住她罵她打她,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哪怕是萬般痛楚,可男人話音落地,身子又轟然倒下,面對著不知涼熱的土牆沉沉睡去。巴茶不禁周身寒徹,她哇哇怪叫兩聲,赤裸著全身沖出房門,朝龍船河跑去。

    山牆下的暗影裡跳出一個人,從巴茶身後攔腰抱住,瘦骨嶙峋的手緊緊地扣在一起,像一道扭結的籐子。

    “嫂子,你莫瞎來……”

    巴茶喊了一聲兄弟,身子便直往下墜,再也說不出話來。覃老二使出十分的氣力,將巴茶厚實的身子連抱帶拖地朝屋裡拽,他猶疑著呼哧呼哧將嫂子拖到老大的門前,臨推門的剎那卻聽清了老大如雷的鼾聲,心裡不覺陡的一橫。

    覃老二神智模糊地將嫂子安頓到自己窄窄的木板床上,那時月亮金黃,長出一團曖昧不清的黃毛,龍船河湧動如灰色長蛇,嗚嗚咽咽。半夜時分,覃老二從房裡趔趄而出,往白果樹下撞打自己的頭臉,絕望地單薄了身子。

    日子畢竟流過,巴茶的情緒似乎有了暗中的穩定,她心平氣和地看著男人喝酒砸碗,聲色不動地送上茶去。滿腹心事的覃老大絲毫也沒注意到兄弟覃老二的話是越發的少了,臉上如長出一層綠霉。他整日盤算著對客家妹子的允諾,時而豪情激蕩,時而歎息懊悔,以至暴烈地將壩子裡的石磨生生砸去了半扇。

    忽一日,聽得寨子裡有話流傳,城裡開豆腐店的老板從旱路坐了滑竿來,為女兒說妥了一門親事,男方是城裡開綢緞鋪的,有殷實的家產。覃老大半信半疑,守在龍船河邊巴望了兩日,果真見吊腳樓裡抬出一乘小轎,搖晃著殷紅的流蘇,飛也似的上了埡口。覃老大沒想到這事情的結果比他想象的既簡單又要復雜,他似乎從一個主角完全變成了無足輕重的角色,這使他萬分憤懣。他一跺腳跑回石板屋,將女人和兄弟叫到跟前,慨然說道:

    “我走了!”

    巴茶平靜地說:“你走了?”

    覃老大一聲長歎,“我紅口白牙許下了願,這當兒再不還就來不及了,巴茶你是個好女人,你不會不曉得我的心。這家就留給你和老二了,你願意回媽屋也行,我來世再還你的情分。”

    巴茶穩穩地坐在火塘邊,掛鉤上的銅壺噗噗翻起魚泡,巴茶從竹蔸盒裡抓出一把老葉子茶丟進去,銅壺裡的水迅疾改變了顏色,茶葉片像一只只豌豆角在壺裡顛簸。巴茶仔細擦拭了兩只茶碗,提壺沖上了熱茶,說:“老大,老二,你們喝茶。”

    覃老大心裡驚歎女人不尋常的平靜,咬咬牙接過茶碗一口喝了。

    “老二你也喝呀。”

    瘦人兒怕冷似的縮在牆根,眼神恍惚迷離,連連搖頭。

    “哈哈!”巴茶掂了掂覃老大收拾好的白布包袱,痛快地放聲大笑起來,“好哇!這回總算有個結局了。覃老大你不用拿眼看著我,我不會攔著你跟你拼死拼活。你把灶屋裡的菜刀砍刀都藏起來做麼?你怕我會兩刀宰了你是不是?莫讓我笑掉了大牙。”

    覃老大愣在屋簷底下,心裡生出幾分羞慚。

    “你覃家幾代漢子,風傳得名字一河都響,到了你這輩兒也不能壞了名聲。你既是欠了那女子的情分,當騾子當馬自然該還,她家的豆腐坊差的是你這號的,你只要心願,甩手甩腳走就是,我巴茶不說半個不字。”

    牆根角站起覃老二,嘴唇干裂出血紅細口,眼睛如兩只空洞,飄移到老大跟前扯了扯袖子,“老大,你不能走。你不要去給人家當騾做馬,離了龍船河,就不是大哥你了。”

    覃老大胸中大慟,暴喝道:“兄弟,你不要搓磨我的心了。”

    巴茶叫道:“兄弟,你讓他走吧!”女人拍打著肚皮,“好在我肚裡有了你覃老大的種,我說過要為你生下一個兒子,接下你的木船,好得很!”

    覃老大一時震驚,“你有了?”他恍然記起自己是在朦朧中與女人親熱過,但那分明是客家妹子細條條的身子,想起來是錯把女人當做客家妹子了。他一時間百感交集,潑天的決心搖搖晃晃。

    這時巴茶甩動著大褲腳直直走到老大跟前,滾燙地叫一聲老大,說:“你想走就走吧,想回來再回來。我和老二替你守屋看船,你放寬心地去。”說著從渾圓的腰間掏出兩塊叮當作響的銀元,一把揣到老大懷裡,“這是祖祖留給我的陪嫁,你帶了去救個急。”

    覃老大含淚一揮手,兩塊銀元落到了冰涼地上,猛聽得覃老二叫道:

    “大哥,我走了!”

    “你?你往哪裡走?“

    火塘熊熊地燒著,活蹦亂跳的火光把白日也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將老二的身影一拉一扯,覃老二籟簌打著寒戰,喝下了巴茶斟滿的老葉子茶,半晌才喘過氣來,說:

    “我要去學梯瑪。”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