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娃趁昭女不注意,往枕頭下塞了個紙包。爹他們前腳走,昭女從枕下搜出來,是一塊北京牌的女表,白晃晃的,嚓嚓地走得人心裡發慌。昭女一口氣追到彎子裡,爹和劉平娃一前一後地擺著手,昭女跑上去,把表揣到劉平娃手裡:「你的東西掉了。」劉平娃白了臉,像接一塊火炭,大手裡顛來倒去的難受。昭女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心裡亂亂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渾身乏力地走回村小,聽見校長屋裡棋盤摔得啪啪響,昭女心裡咯登一下。鄉長朱國才吃過夜飯又到村小下棋來了,走五六里地,已有好幾個月的光景,差不多天天如此。
昭女來的夏日裡,一連好多天大雨,瓢潑地往下傾,山的溝縫裡漲滿了黃龍,一股股往山下躥,眨眼衝倒了村小的半截廁所,光著屁股的學生娃拉扯著褲子,鴨子似的跑了一圈。校長用炭素筆寫了份報告,找鄉政府討兩百塊錢。鄉長說:「你是村小,該村裡管,怎麼跟我要錢?」校長涎著臉跟在鄉長屁股後頭糾纏,鄉長惱火得很,「鄉里連電話都打不起,哪有錢往下面撒?」校長就回來找昭女,叫昭女把報告帶去找鄉長。昭女說:「我怎麼好找?」校長笑笑說:「你怎麼不好找?你來是怎麼來的?」昭女無言以答,就往鄉政府去。頭次進鄉長的屋,寢室兼辦公室,兩個大書架子,堆滿了充滿誘惑力的書,一股淡淡的香氣,昭女使勁地聞,竟然是蜂花牌洗髮香波的味道。看鄉長的頭髮,黑亮又鬆軟,果真是香波洗過的,昭女的話就說得流暢起來。
鄉長從前偶爾到村小去,校長和老師一律垂著手細了聲音,鄉長背著手正眼也不看昭女。但那天在鄉長寢室裡,鄉長出人意料的熱情,很驚喜地招呼昭女坐,沖了一杯清明綠茶,香氣馥郁。昭女無意中看見鄉長桌前散亂著幾頁紙,一行行,像詩的排列。鄉長注意到昭女的目光,三兩下收拾了。昭女就把學校的報告遞給鄉長,鄉長草草瀏覽了一遍,說:「他們怎麼讓你來?」
昭女看出鄉長並沒有責怪和不高興的意思,就說:「鄉長,你就做個好事嘛。」昭女大起膽子說:「才兩百塊錢呀。」
鄉長苦笑了笑,「唉!你不知道鄉長難當。喏,這裡要錢的報告一大沓,沒有哪一處不是當緊的,把鄉政府賣了也不夠。」鄉長不板臉實際很弱,很需要人幫助。昭女就說:「那鄉長你歇著吧,我走了。」
鄉長有些意外,「你不要錢了?」
昭女說:「算了吧,回頭跟我爹說說,到寨子裡找幾個人來打幾盤牆就行了。」
鄉長臉上頓時又活躍起來,說:「對對。」
兩人都輕鬆了,泛泛地聊天,發現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是讀書。昭女興奮地聽鄉長談起過去上學的事情,連聲附和。山裡的孩子讀書不容易,鄉長「文化大革命」前在縣城念高中,腦子裡滿是當作家或工程師之類的幻想,學習刻苦得要命,寢室裡熄了燈還鑽到廁所的燈下去讀書。但「文革」來了,學校停了課,鄉長沒了飯錢,不得已挾著背包回了鄉下。
後來漸漸熟了,鄉長有一次凝視著昭女,說:「你身上有一股書卷氣,這裡很少見的。」昭女不合時宜地梳著一條獨辮,鬆鬆地垂在腦後,短短的劉海,像五四時期的女學生。鄉長說:「你還真夠勇敢的。」昭女說:「我怎麼勇敢?」鄉長說:「我不如你。」
鄉長家裡當年三間缺瓦的土房,吃一頓干的便要喝兩頓菜湯。從學校回鄉後,他在竹林裡哭了一場,第二天脫下藍布制服換上了對襟衣裳偏耳草鞋,下決心要改變家裡的窮樣。殊不知一年到頭只掙了二十八塊錢,扣了口糧錢還倒差九塊多,朱國才那時只算大半個勞力的工分。就在那時,大隊支書請人來說親,要招他做上門女婿。支書家有一幢寬敞宏偉的吊腳樓,家中陳設鋪排自不消說,還天天燒烘鍋爐子。烘鍋爐燒在八仙桌上,炭火映得小巧的砂爐子通體透紅,精緻的銅鍋兒燉臘肉鮮魚,撒一層翠綠的蒜苗葉兒。但支書的女兒比朱國才大出幾歲,早早顯出一副成熟的婦人體態,在田里可清楚地看見她下垂的屁股和甩打甩打的奶子。
最令朱國才不滿的是支書女兒只念過初小,據說連一封完整的信都寫不出。朱國才家裡雖然窮,但人人都把他看做不一般的人,他那時細挑挑的身個,臉皮白白的,除了顴骨高這一點像山裡人,其他都同城裡的學生娃沒有二致,因此最初朱國才對做上門女婿簡直感到是一種奇恥大辱。支書這邊倒也不急,並不對外說朱國才半個不字。只是草綠了又黃了,一塊兒的回鄉知識青年一個個謀到了民辦教師、廣播員之類的差事,而被鄉鄰公認的秀才朱國才卻在三間土房裡無人問津。老爹和兄弟的臉像要下雨的天,黑濛濛的,說分糧時明顯被少了秤,評工分時無端矮了一個等級,說都是因為朱國才不識好歹的緣故。於是他在一個雨天赤手空拳地離開了家,逕直走進支書的吊腳樓裡,後來生出一兒一女,從民辦教師轉正調鄉政府當文書、副鄉長以至鄉長。
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的悲哀是藏在心裡的。鄉長的小說結束語中這樣寫道。
鄉長寫小說,寫在一個大筆記本上,蠅頭小字寫慣了公文的規範文體。昭女陸續讀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昭女說:「我一直沒有去想,你為什麼會幫我。現在明白了,其實你是幫你自己。」
鄉長說:「算你說對了。」
昭女說:「其實你還可以往下寫。」
鄉長躲開昭女熱辣辣的眼睛,歎息道:「在我來說,人生似乎已經是個句號了。我現在好比演木偶戲,一切都是規定情景。」話雖這樣說,鄉長臉上的笑容明顯一天天多起來,勤便地換洗衣服,殺進村小找校長下象棋,一下就是小半夜。但在學校見到昭女只點點頭,至多說上兩三句話。
昭女不喜歡鄉長這種遮遮掩掩的態度,心想正大光明的,何必假模假樣,於是一連好些日不往鄉政府去。鄉長見了面就問:「昭女,你不看書了?」眼鏡片的光閃得昭女的心一動一動的。昭女就又忍不住到鄉長屋裡借書看,一聊起來就沒完。昭女不得不承認在這方圓幾十里的地界,只有同鄉長才有話說。平素昭女話少得很,除了上課,但到了鄉長跟前滔滔不絕,說一次話像喝一次肉湯的感覺,很過癮。因此昭女原諒了鄉長,倆人取得一種默契,在村小或公眾場合,兩人很正規、很禮貌的樣子,只在鄉政府不開會的日子,昭女就到鄉長屋裡去聊天。
但劉平娃這晚來過以後,昭女心裡生出若干悵惘,對前程突然感到迷茫。進村小來的那天,昭女扛一個印花鋪蓋,手裡拎個搪瓷盆子。一個男教師見了就喊校長,說那個教民辦的來了。接著校長乾巴巴地出來,見面就對昭女說民辦的性質,每月50元錢,縣上財政給25,村上補貼25,作兩次拿。今後民轉公的機會不多的,興碰。校長眼睛幹得像兩眼枯井,說話的口氣恨不得昭女捲著鋪蓋就打轉身。昭女聽得週身發涼,但腳下仍一動也不動,「我就教民辦。」昭女說。日子一天天過去,似乎一切都不會再有什麼改變,這非常叫昭女恐懼。想到最好的男人就如劉平娃,吸溜溜地喝水,一句話也未得對答,昭女就不寒而慄。
鄉長每次到村小來,照例會在紅土牆下看到昭女含笑的眼睛,這晚呆得有些時候了,卻沒聽到昭女半點動靜。鄉長耐不住了,推開棋盤去方便。操場上放心地看到昭女小屋黃黃的燈光,就放穩腳步一步步踱向那扇小門。門虛掩著,昭女靜靜地坐在桌前,燈光下一圈柔嫩的汗毛金子似的閃著星星點點的亮,鄉長腦門上熱熱地冒汗。
「昭女,你看書呢?」鄉長咳嗽了兩聲。
昭女說:「你來了?」
鄉長說:「來了一陣了。」搭訕著走進來,伸手將昭女翻僕在桌上的書拿起來反覆地翻,專心致志的樣子。昭女心裡苦苦的好笑。
昭女不知怎的,脫口就說道:「我爹來過了。」
鄉長說:「你爹?有事麼?」
昭女看住鄉長說:「我爹他把裁縫劉平娃也帶來了。」
鄉長眼皮一跳,點燃一根煙,悶悶地抽起來,「劉平娃?人倒不錯。」
昭女挑釁地瞪著鄉長,「是不錯。每天掙十幾塊,差不多我半個月的工資。太說了,讓我跟了他,會有福享的,不操心不受窮。」
昭女氣勢洶洶地說著,鄉長的煙燒出一段長長的白灰,軟塌塌地落下來,臉上一片無助的空白。昭女心裡一酸,憐愛和惆悵頓時像無邊的潮水洶湧漲落,熱熱地湧了滿眶眼淚。鄉長恍惚地站起來,輕聲問:「怎麼了?昭女你怎麼了?」
昭女小聲嚷道:「就是你就是你。」
昭女臉兒通紅,燒出滿屋灼熱,鄉長一點點融化了去,喃喃地說㙉道:「……𤥂都怪我,都怪我。」上前笨拙地擦昭女臉上的淚,昭女的臉溫潤光滑得像玉,鄉長手直打哆嗦,呼吸緊迫得像拉風箱,伸手就不由自主抱住了昭女。
男人強烈的汗和煙混雜的氣味猛地籠罩了昭女,熱烘烘的雲彩裡身子一個勁地墜落,她禁不住抱緊了男人的脖子。
三
大表姐嫁得很風光。昭女瑛女去陪十姊妹,哭嫁歌唱了一個月,哭嫁歌本是土家女兒必修的功課,自小來便慢慢地哼唱,大表姐會唱幾百首。夜晚,火塘裡燒起疙兜柴,火苗子撲撲地閃,一溜姑娘家圍著火塘坐定,輪次地唱。
娘啊,你一尺五寸把兒生啊,
盤得門高樹大送出啊門。
你盤得一身養老病啊,
沒得一個養老的人。
女啊,莫講女兒命不乖,
沒有女的不能成世界,
女啊,
上神龕的也有那祖婆和祖的太啊……
後生們擁擠在吊腳樓下如醉如癡,聽得皓月當空,聽得五更雞叫。大表姐哀婉欲絕,臨嫁的頭天,斷了飲食,腰細得一卡粗,娘家哥哥背在身上像背一根燈草,腳不沾地送到了婆屋裡。覃二公替大表姐看過花樹,說是一根巖肚籐,攀沿在青石巖板上,開出紫色花兒,淡淡的香氣。大表姐出嫁前送給昭女瑛女一張照片,站在蔚藍的大海邊,大表姐穿了條從未穿過的白裙子,拘謹地笑著,頭髮有些亂。彩色十分僵硬,細看大海是硬紙板畫上去的,就在小鎮上,浙江佬新開的風光照像館,大表姐實際最遠只到過小鎮。
大表姐嫁走以後的第二天,太把昭女瑛女又一次叫攏來,細細地看,很憂悒很有心事,「女啊!」長歎一聲久久沒有下文。
昭女村小放假,回家幫爹割谷薅苞谷草,臉曬得黑黑的,只是沒有話說,屋裡屋外風快地忙,像一隻無聲的鳥。她知道太的擔心,瑛女花枝招展的不落屋,成天呆在鎮上菊子家裡。而昭女,婚事也毫無著落。鄉長的事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太的。昭女同鄉長自從那次電閃雷擊地親吻過一次以後,便都如受驚的鹿各自逃得遠遠的。見了面昭女很羞赧,指望鄉長會有什麼話和舉動,但鄉長似乎一直很忙,像戲台上的人,看得見夠不著。昭女下決心不主動去找鄉長,但一盤心事像石磨壓得她人瘦骨銷。
太坐在圈椅裡,兩手像風乾的蘿蔔條,嘴唇無聲無息地蠕動著,獨自說著話。太的眼睛穿過牆壁,清清楚楚地看見對面筆架山上那座小小的墳塋。那裡栽的是兩棵互相依傍、繁茂如雲的白果樹。白果樹是夫妻樹,非得雄雌相依才會結果,活成這樣蓬勃旺盛在龍船寨方圓數十里少見,全佔了那墳塋的風水。
其實只是一座空墳,蓑衣裹著一根梭標和一雙布鞋。那年榮哥兒和太就在筆架山上搭了三腳落地的狗爪棚成了親。榮哥兒是給黃老太爺扛活的長工,太是孤女,成親時連根棉絲都添不起,墊在身下的只有榮哥兒下田遮風避雨的一領蓑衣。但狗爪棚裡的日子很快活,一個個萬籟俱寂的夜晚盡情在蓑衣上癲狂。蓑衣厚實微微地刺扎,這使事情更有些翻來覆去的情趣。日子不久,榮哥兒突然在一個夜晚神色凜厲地扛回一根梭標,無暇再與太做蓑衣上的事情,匆匆交待幾句之後就隨著一聲牛角號的吹響而遁入夜色。後來龍船寨就有了一番幾十年都忘不了的情景,榮哥兒隨同賀鬍子的紅軍闖入黃家宅子,將黃老大爺豬一樣捆到壩子裡砍了頭。那血濺到太的手背上有三點圓圓的漬印,後來用皂角在溪溝裡洗了十來回才漸漸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