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花樹花樹 (1)
    昭女生下來不哭,被拍紅了的身體固執地縮成一團,直到巖屋裡的公雞雄赳赳高亢地叫起,血紅太陽從巖尖上濕漉漉地探出身子,萬丈光華鋪天蓋地而來,昭女才突然哭出哇的一聲。

    龍船寨的巫師覃老二雙眼緊閉,去上天請出七仙女。一縷香魂入體,核桃殼似的覃老二頓時婀娜多姿,沙啞聲音也如清晨翠鳥婉轉,飄飄然往前行走。耳聽得嬰兒啼哭,田家老太急切問道:「看見了嗎?看見我孫女的花樹了嗎?」

    七姑娘凝神聚氣,閃動明眸,在那雲蒸霞蔚之中終於找到靈魂聚居的拗花山。只見滿山遍野春來冬去,千萬種花兒是那千萬個人兒的命運,奼紫嫣紅繁茂凋零各異。七姑娘看準田家老太新添孫女的命樹,一樹骨嘟嘟雪白小花,瑩湛透明。正待仔細,眼前突地紅光灼灼,格外伸出一枝嬌嫩的粉紅花兒來,耀眼得緊。七姑娘失聲叫道:「又是一棵?」

    其時,半死的婦人跨在碩大的木盆上,軟軟身子好歹由男人扶持著,喉嚨裡斷斷續續發出慘痛含混的呻吟,赤裸的肚子高低滾動,分明還有一個靈性在裡面踢蹬。接生婆大汗淋漓,拿來下河的棒槌,死活在婦人肚子上擀動。瑛女終於耐不住汪洋黑暗的窒息,伸展拳腳衝出陰門,一頭栽進血水翻騰的木盆裡,婦人一聲長嚎再也動彈不起。

    七姑娘輕移蓮步,長裙搖曳,飄飄然回天而去。覃老二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長睡不醒,紅日西沉才被太喚醒過來,啞聲問田家老太:「七姑娘看你家孫女命相如何?」只見太站在堂屋神龕前,一手抱著昭女,一手抱著瑛女,臉沉沉的,搖頭不語。

    昭女瑛女的爹頂著潮乎乎的細雨,把女人埋上了山,圓鼓鼓的墳包前栽了兩棵樹。一株李樹,一株桃樹。

    一

    昭女長得不如瑛女好看,這是顯而易見的。瑛女圓圓臉,折子很深的雙眼皮眼睛,活潑地流著光,愛嘻嘻地笑,露出兩個嫵媚俏皮的酒窩和雪白的牙,人見人愛。姐妹倆走在一起的時候,人們總朝瑛女看,摸瑛女桃紅的臉蛋,嘴裡嘖嘖的,昭女常常受到小小的冷落。

    昭女只是一張平常的臉,沒有雙眼皮和酒窩,眼睛長長的,露出一種讓寨子人驚訝的深思。「這女子,心裡裝事呢。」人們摸昭女的臉蛋,回頭總這樣說昭女。昭女稍大些,不願意再同瑛女走在一起,聽別人對妹妹的誇讚。瑛女瘋笑著在寨子裡追逐嬉戲的時候,昭女兀自躲在昏暗廂房裡看書。書只是課本,爛熟的故事,從課文裡跳出來,在昭女腦子裡如趕場天的人來來去去,一遍又一遍。瑛女念完小學就不讀書了,情願背著背簍去扯豬草,在田埂上尋紅紅的刺莓,去河灣裡摸魚兒,而昭女卻默默地拎著燒紅薯走幾十里路到鎮上讀中學。漫長的嚴寒浸透了殘破的牆壁,雙手凍得像胡蘿蔔。太蹣跚地拄著棍到鎮上賣雞蛋稱鹽,太嚴厲的眼神在瑟瑟發抖的昭女身上柔和了,說瑛女在火塘邊上栽瞌睡呢,你也回去吧昭女,女子讀書橫豎是沒有用的。昭女伏在太僵硬的膝上,嗅出一股陳年醃菜的酸味,太整天在家裡翻醃菜罈子。昭女打了個冷噤,昭女緩緩地搖頭。太歎息:「這女子,生下來就倔。」

    後來的一個春天,太明顯地老了,只要有太陽,就坐在階簷下打瞌睡,或者把昭女和瑛女招攏來,細細地看,很欣慰很有心事。「女呀,」太說,「女大不中留。有人上門說親呢。」給昭女瑛女說親的人牽著線來,田家屋場的大門前長不起青苔。太比較滿意的是住在鎮上的一個外地後生,做裁縫的劉平娃。手藝人,人精明個子又不高不低的,早些時候送過幾套衣服來,有紅格呢西裝黑嗶嘰褲子,針腳打得細密整齊,一行行,螞蟻排隊似的,叫太看了踏實。太說,這後生是過日子的人。太的眼睛在瑛女臉上逡巡,瑛女吐了一顆橘籽,說:「太,你莫朝我看,要說人家先從姐姐開始。」太的老眼又不動聲色地朝昭女看。

    昭女散淡地坐在春日的陽光下,臉色略略有些蒼白。龍船寨四周是黑黝黝的高山,太陽在山脊樑上跳躍,映照著一塊塊青翠的麥苗和金黃的油菜花,爹在往麥田里挑稀糞,扁擔咯吱咯吱,爹薄薄的藍布褂子沁出一片濕。太說:「昭女,你高中也讀了,回家也快兩年了,姑娘家,該辦自己的事了。」

    昭女點點頭.將臉轉過來,一字一字地說:「太,我這就去找村長。」

    太很詫異,「找村長幹什麼?」瑛女說:「村小差一個民辦教師,昭女說她合適。」太沒想到,垂下老眼閉目沉思了一陣,陽光往密密的皺紋裡增添些東西。太說:

    「昭女,你是知道的,田家的人有骨氣。」

    昭女說:「我知道的。」

    太又說:「田家的人從來不興低三下四地求人。」

    「我不求人,太。」昭女深思熟慮地說,「我只是要求一件我應該得到的東西。」

    正是中午時分,種田的人倦怠地往炊煙繚繞的屋裡走。昭女說我這就去了。太瞇縫眼睛看昭女單薄的身影不緊不慢地沿著亮晃晃的油菜花走去,兩手輕輕地擺,越來越小。太打了個盹,當種田人吃完飯又陸續下田的時候,太看見田埂上昭女一步一步走過來,白底碎花襯衫繃得緊緊的,鼻尖上一層細密汗珠,腮上佈滿雜亂的紅暈。太就明白了,撐著身子喊瑛女給昭女倒杯茶來。

    「日子不是過不去的,昭女,心不要太強。」太說。

    「我明天去鎮上。」昭女擦把汗說。

    「去鎮上?」

    「去鎮上找鄉長。」昭女說。

    「鄉長是輕易找的麼?」爹擱下稀糞挑子,教訓昭女。

    上旬逢五,爹帶著昭女瑛女去鎮上趕場,像頭帕上插了兩朵花,逗引得一路目光。爹浸泡在讚羨的目光裡,莊嚴地背著手,不歇腳地走。很湊巧的,剛走到鎮子的石板街口,就聽到七嘴八舌的有人喊鄉長,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道來。爹定住腳,蜷在屁股後頭的手唰地一鬆,軟軟地垂在褲子兩側,口裡也叫了一聲鄉長。鄉長背著兩手,雞公啄米似的打量街兩旁的地攤,唔唔地答應,腳步淡淡地往前踱去。昭女那是頭次看見鄉長,見是三十出頭年紀,穿一身深黃制服,頭髮梳得很齊整,一綹綹兩邊倒,顯出一條青白的頭皮,醒目的更在瘦條臉上,文縐縐地擱一副眼鏡,像教書先生。爹過後遠遠地瞅著鄉長的背影,感歎道:「這個朱國才呀!」

    爹在背後同龍船寨的人一樣,不管鄉長叫鄉長而叫朱國才,口氣裡有親暱的讚許。爹說朱國才是個人物,家裡從前很造孽的,四弟兄都只知道死做,唯獨朱國才聰明,能讀書,就長成個人物,管七八千號人,了得的?

    「七八千人。你說你……」

    「爹,你莫說了,我橫豎是要去一去的。」昭女說。

    太歎了口氣。

    瑛女攀住姐的肩膀,往昭女臉上呵著熱氣,「我陪你去。」

    第二日,就真的去了,幾十里小路一溜煙就到了。鄉政府是一棟土牆黑瓦的兩層樓,像個土黃面孔的男人毫無表情地蹲在鎮後一座小山坡上,居高臨下冷漠地俯瞰著小鎮。昭女和瑛女汗溽溽走進小樓,一股辛辣的味道撲鼻而來,昏暗的過道裡堆滿了黑色塑料袋裝的碳銨化肥,一個人喊開會了開會了,就有人從走廊兩側的房間裡三三兩兩鑽出來,拿著筆記本和茶杯往樓上走。鄉長朱國才在樓道上一閃而過,面孔繃緊。昭女大起膽子喊了一聲鄉長,鄉長頭也沒回。

    昭女說:「瑛女,你說鄉長聽見了嗎?」瑛女歪著腦袋看牆上花花綠綠的計劃生育宣傳畫,說:「興許沒聽見,你聲音像蚊子哼。」昭女說:「你瞎說,我大起嗓子喊的。」瑛女嘻嘻地笑。過了一刻,樓上踢沓的腳步聲安靜下來,聽見鄉長開始說話,緩緩的不甚清晰,但覺出抑揚頓挫,像龍船河的水,穩穩地往前流。

    瑛女聽得不耐煩,說:「腳都站酸了,昭女。我們到鎮上逛逛再來。」昭女猶豫了一下,說:「不呢,若是他們馬上就散了呢?」

    姐妹倆就走到樓前的場壩裡,擇塊石頭坐下來看腳下的小鎮,精緻得像一盆景。鎮子在山凹裡,長長的一條街,鋪著青石板,傳說是雍正皇帝時候石匠從西山上打來的石板,磨得油光水滑明鏡一般,下雨不沾泥天晴不留灰。石橋街兩邊排滿密密的板壁屋,有可拆可裝的大扇子門的櫃檯,做各種生意。趕場天,十里八里的人沿著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會集到鎮上來,一條街塞得滿滿的,像蜂箅子上密麻的蜂蠕動不停。有賣雞蛋臘肉烤煙的鄉下人,也有開櫃檯賣百貨煙酒服裝的坐地戶。滿街長短不齊的背簍隨了人遊走,用草繩拴著的豬兒羊兒,委委屈屈地跟在人身後,像受了損害仍然要保持尊嚴的拿固定薪水的幹部。

    瑛女從荷包裡翻出幾個核桃,忙活了一陣,半天在場壩裡找到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小心翼翼地砸了,吹去殼,一瓣一瓣扒出仁來吃,說:「昭女,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呀?」

    昭女說:「反正是要出來的。」

    瑛女說:「其實當老師也沒什麼意思,一個月才掙幾十塊錢,天天受管制,還不如鎮上做生意的。你看那棟小洋樓,那是我們從前同學菊子家裡的。她爹做生意,才兩年,發了大財。」瑛女手指著鎮口一棟鋼筋水泥帶陽台的三層樓,白粉牆綠塑料瓦,比四鄰的板壁屋高出大半截,像一個穿李寧牌運動服的明星趾高氣揚地站在黑壓壓的球迷中間。瑛女說:「菊子家裡什麼都有。」

    昭女不吭聲,側耳聽樓上有了動靜,好些人咳嗽說話,腳步紛亂地往下走。昭女霍地站起來,迎到樓梯那裡,眼睜睜看一個個幹部面孔從眼前過去。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鄉長,昭女吸吸氣,招呼瑛女疾步登上樓,在樓道盡頭煙霧瀰漫的會議室裡,終於看到了鄉長。鄉長朱國才孤零零地留在主席台上,身子仰靠著,腿蹺起來放平在前面一張椅子上,半合著眼,臉瘦瘦的。

    昭女遠遠地喊了一聲鄉長。鄉長驚了一下,收了雙腿,眼睛找著人,嘴裡茫然地答應著。昭女拉著瑛女上前走了幾步,說:「鄉長。」

    鄉長板著臉說:「做什麼?」

    昭女說:「我有件事找鄉長。」

    鄉長垂著眼皮站起來,拿桌上的罐頭杯子,那裡面有半杯剩茶,說:「你們婦女有事先找一找周婦聯,就在樓下,我這裡事多。」

    昭女說:「鄉長,你聽我說說。」

    鄉長往外走,「我馬上又要開會,你們去找周婦聯,好不好?」

    鄉長朱國才也不容回答,腳步不停地往樓下去了。昭女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眼裡不知不覺湧出淚水來。瑛女忿忿地拉扯昭女往外走,「回去回去,這種東西當什麼鄉長?」

    那天的晚霞如火一樣燦爛,滿山的燈籠樹也開了紅花,一叢叢像跳動的火焰,從綠得發黑的樹林中冒出來,滿目的熱烈。小路像蜘蛛的腿,從鎮上伸展開去,一點點細了。昭女木訥地隨著瑛女走出小鎮,卻突然說:「瑛女,我們轉去吧?」

    瑛女愣了一刻,發作起來,「你還要去找鄉長?你去你去我是不去的。」

    昭女於是獨自往鄉政府走去。瑛女恨得臉通紅,一跺腳也轉身跑開了。昭女到鄉政府樓前的青石前冷冷地坐下,暮色漸漸飄來,樓上一陣喧嘩,又一陣喧嘩。鐘聲單調地響,在小鎮上空迴旋,不知是學校還是鄉政府食堂,似乎有來來往往的人從昭女跟前走過,昭女一動不動地扭著身子端坐著,凝視遠方越來越濃黑的山巒,像一尊石頭刻的雕像。月亮毛茸茸地升起來,蛋黃顏色,遙遠得使人心裡安靜。很久很久,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停在昭女身後。

    「你到底要做什麼呢?」一聽就是鄉長的聲音。

    昭女站起來,平靜地看看鄉長朱國才,說:「龍船寨沒有第二個像我這樣的高中生。」昭女從書包裡取出厚厚一沓獎狀證書,「村小死了一個老民辦,我可以去教書。」

    鄉長柔和了聲音,「這事你應該去找村長的。」

    昭女說:「村長有個兒子,村長說要麼是他兒子去,要麼就是我去,但我去必須先嫁給他兒子。」

    鄉長沉默著,將那些紙張翻得嘩嘩響。鄉長在月光下抬起頭來,臉色很難看,「你回去吧。」鄉長說,「你回去吧。」

    昭女什麼也不再說,踏著月色走。鄉長突然在身後喊:「哎,你叫什麼名——字?」

    「田昭女——」昭女說,看月光把鄉長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從那小坡上映到腳跟前,一腳就踩到了鄉長的肩膀。

    過了幾天,屋場裡的黑狗汪汪地叫,坐在階簷下曬太陽的太遠遠聽見村長叫喊:「趕狗噢!——」

    太喝住狗,村長走到跟前來,「昭女在嗎?」

    太說;「昭女扯豬草去了。」

    村長重重地說;「您家墳塋埋得好,昭女當先生了。」

    太盯住村長說:「你不用不歡喜,昭女並沒吃了你家的俸祿。」太遠遠地看對面巖坡上的好景致,桃花紅李花白,在黛青的山彎彎裡賞心悅目。

    二

    村小在紅沙灣,兩幢紅土牆的瓦屋,小小的紅沙鋪的操場上,有半副立著的籃球架子,還有一棵矮壯的桂花樹,吊一口大肚子鐵鐘。教過一年書的昭女站在樹下,身材比從前愈加修長,長長的手臂,十指細細的,臉色完全的白淨了去,秀氣的臉上含了兩眼泉水。昭女和村小,很像一幅畫。

    爹領著劉平娃躲躲閃閃地從學生娃兒中穿過,走上村小的青石坎子時,正放晚學。夕陽斜照著紅土牆,一縷縷白色炊煙從四周竹林掩映的屋場裡升起,學生娃兒如歸巢的雀子嚌嚌嘈嘈地四散開去。昭女的臉一下子紅了,小聲埋怨爹,「你怎麼把劉平娃引到這裡來了?」爹賠笑道:「劉平娃去給你大表姐做嫁衣,打這裡過,執意要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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