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孟事件」解決得不但快速徹底,影響也不小,八月二十七日上午擴散了開來。蔣鼎文以失查之責,首先撤了電訊處長,其次為表彰劉天章,經與徐恩曾電話商議提升為站長。不僅個人陞遷,更是單位升格,中統西安調查室坐地升級為西安站。據說一直阻止調查室擴建的就是蔣鼎文,他以特務警察機構太多為由不同意,現在卻主動提升了劉天章,除了能幹之外,從行營內部揪出師孟也是一個因素。一個處級幹部下台,一個處級幹部上台,在西安城算不大不小的事件。武伯英有自己的看法,聯想徐亦覺升任軍統站長,幾日內連提兩個站長,不合常理也不符合用人習慣。就算兩人先後立功,小功大賞也不正常,獲得需要兩三年時間苦熬的升職。連提二人也太集中,而且都是特務機構頭子,除非明賞小功暗獎大功。感覺在交換,交換什麼?除了隱瞞宣俠父失蹤真相,在西安再沒有這麼大的籌碼。
武伯英覺得自己太敏感了,但一見師應山,覺得敏感有道理。再看他那雙丹鳳眼,怪不得熟悉,師孟也有一雙,屬於家族遺傳。
「你就是師孔,師學聖?」
「我是師應山。」
「師孟字效賢,記得在調查處時,他曾給我說過,有個哥哥叫師孔師學聖。這兩個名字,姓氏、名諱、表字非常契合,所以我記得很準。」
「你說是,就是吧。」
「師孟是****臥底,你不怕受牽連嗎?」
「怕,但是現在,只有你知道。」
「我可是搞破反的,難道你忘了?」
「沒忘。」師應山嘴角含著一絲不屑,「我記得,你有個弟弟,叫武仲明。也是****的臥底,但是不見得影響你為黨國效力。」
武伯英麻木的臉皮抽得很皺:「是的,超越在主義之上的,就是手足親情。你說得對,我會替你保密,因為我理解這種感情。雖然是朋友,但你把這個把柄遞到我手裡,一定有目的,是為劉天章?」
「除了他,沒別人。」
「那我勸你,還是算了,他做的是分內事。」
「我就是為了出口氣。」
「怎麼出,和我有什麼關係?」
「如果和宣俠父失蹤有關,是不是就和你有關?」
武伯英非常吃驚,自己正在尋找破綻,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有確鑿證據,是劉天章做的?」
師應山咬著嘴唇發狠道:「我提供一個線索,證據要你來查。」
「什麼線索?」
「前天晚上,侯文選和丁一打牌,侯文選輸了,丁一贏了。侯文選賴賬,丁一不肯,兩個人就吵了起來。越鬧越凶,勸解不開,就把一些話罵了出來,事後有人報告了我。說實話,要不是我弟弟被殺,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武伯英眉毛挑了起來:「誰報告的?」
「我給你說過,張毅在西安時,發展侯文選兼任軍統的組長。我身邊人被拉下了水,自然不能掉以輕心。我又安排了身邊的人,暗中注意他的舉動。前天下午他們喝酒,剛好把我那人也叫了去。都有些喝多了,侯文選張羅打牌,打了幾圈,丁一手氣很好。但是看情況不對,只贏牌不贏錢,就要清前賬再打後牌,不然就不打了。侯文選輸得最多最不願意,就和他罵了起來。罵丁一欠他錢,三千塊,就算自己再輸十幾二十次,也用不完。丁一罵那三千根本就是空空,獎金總數只有兩千,一人劈一半只有一千。侯文選罵兩千是事前獎金,三千塊是事後獎金,他墊錢已經把事後獎金,先給十幾個人分了,想不到都叫他獨吞了。」
武伯英眉頭皺了起來:「這麼算,獎金至少有五千?」
「是的,五千的獎金。你說還有什麼行動,能值這個錢數。我知道宣俠父失蹤這回事,於是不由得聯想到這上面了。但是真的和我無關,不願意再染進去,就裝在了心裡。本想給你說,但你正沒抓撓,見誰就懷疑誰,要是告訴你,冤枉了人,我也不好交代。」
武伯英眉頭擰了起來:「如果真是軍統行動,和劉天章又有什麼關係?」
「罵到後面就有關係了,也越來越和宣俠父有關了。侯文選說就算獎金兩千,一人一半,他還拿了金懷表等別的東西。丁一說自己攬的生意,本應該多得那些東西。侯文選說自己負責執行,辛苦不說還冒險,你剋扣太不講道義。丁一說姓林的死了,你還想要獎金,你長得真白。」
武伯英的眉頭皺得太緊,額竇上出現了一個深縫,把額頭的皺紋一分為二。師應山說的如果屬實,那麼自己一直以來的推論就是錯的,並不止一個機構自上而下組織了此事。這樣整個案情也就順了,中統高層決定密裁宣俠父,任務佈置給劉天章,劉覺得事情太重大不願親自施行,於是買通了丁一和侯文選執行。而且嫁禍戴笠的理由也就成立了,徐恩曾和他素來不合,如果買通軍統的嘍囉來做,就算敗露也是軍統家務事。但是師應山說的如果不實,只是為了拉扯劉天章從而報復,那麼自己就又錯了。而且還有更多不契合的事情,首先是幾個人在裡面扮演什麼角色,蔣鼎文,徐亦覺,洪富娃,難道自己前面抓住的蛛絲馬跡也完全錯了?其次這個消息來得太容易了,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難道真有巧合到輕巧的事發生?難道這不是龐大的宣案內幕背後的又一招誘敵之策嗎?
師應山見他猶豫就再加上一個砝碼:「侯文選見丁一罵出此話,既害怕又生氣,回罵說。姓張的死了,你敢不給獎金,你長得才白。不用說,侯文選弄死了林組長,丁一弄死了張科長。兩個人互相捏著把柄,討價還價,把人命當白菜。」
武伯英終於展開了眉頭:「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複雜,如果聯繫在一起,變得無與倫比的複雜,需要從長計議。這樣辦,你還假裝不知此事,回去繼續秘密盯住侯文選。我再仔細考慮一下,需要秘密上報武漢,以獲得採取下一步行動的支持。」
師應山默默點頭,目的很單純:「如果此事最後落在劉天章身上,會不會為了給共產黨一個交代,從而處理他?」
武伯英咬著嘴唇略微思考:「估計會的,還要看指使他的是誰,也說不來。」
師應山目露狠色:「我只想請求你,就算他有主使,也請你把責任全壓在他身上,最好能把他弄死。」
武伯英看著他不再憨厚的表情,意味深長勸:「師孟畢竟是因為共產黨被處理的,你不能光想著報仇,免得惹火燒身。」
「我只惹火,至於燒身,就看你老弟,幫不幫老哥這個忙了。」
武伯英斜眼看看他,關係本來算近,還要冒險拉近,這些衝動話語表明他不可能是秘密同志。實際先前結好他,就有個預感,總覺得會在某個時刻推動密查。現在有這個轉機,覺得自己的預感,還是準確的,不無道理。
師應山走後,武伯英根據新線索做著假設,力爭把原有、現有線索全都包含進去。很多不合理的問題都因此解決,但更多不合理的問題因此出現,而新的不合理也還在這些人身上。頭又開始疼了,武伯英不敢再想,那種久違的神經性頭痛,正是苦思冥想引起。心底有種痛,頭疼也不能遮蓋,是和師孔失去師孟一樣的切膚之痛,過去是失去武仲明,現在是失去王立。弟弟武仲明的死,已經在心房上結成了傷疤,那些殺死王立的人,卻把這傷疤生生撕開,相較以前更讓人疼痛。又想到二弟含有幾十顆彈頭的骨灰,又想到王立蠟黃色的臉龐,又想到了報仇雪恨。
快吃午飯時,趙庸返回辦公室,匯報監視玄風橋的情況。昨天上午城牆打通並安了木門,而後從內部緊鎖一直未開。羅子春開車,三人去了秘密盤踞的旅店,進了用來監視的房間。武伯英帶著那兩罐獅峰龍井,徐亦覺送的茶葉,恰好給監視徐亦覺的人提神。他放下茶葉貼近窗戶,旅店和城壕只隔一條路,就連逃生洞門楣上用白堊土寫的「安門大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旅店窗戶因為挨路,防盜蒙了鐵絲網,頭伸不出去。武伯英只好變換觀察角度,看了很大一會兒,指著木門交代。「安門肯定要用,只是沒到時候。估計日本人再轟炸,他們要出來躲飛機。那時候趁亂,咱們想要的東西也許就出來了。一個可能是沿城牆向東抬,從東南角的小路過護城河。一個是沿城牆向西抬,從這個便橋過護城河。跑路的人輕省跑得快,抬東西的人肯定要落在後面。你們看見了就從旅店出來,剛好截在南岸。不要怕他們是軍統,就算抬的是生娃婆娘,也要檢查。」
趙庸點頭湊過來看,為人忠厚卻不膽小:「不怕,怕誰都不怕他們,敢嘴硬,一聲招呼,弟兄們來了,把玄風橋給他圍了。」
四個軍漢雖然暫在破反專署,畢竟是虎狼之師,此地以南全是軍營,可以引為後援,武伯英倒是放下心來。「好,不行就這麼整,死活都要攔下。」
趙庸不笨:「頭兒,要截的,是不是宣俠父的屍首?」
武伯英看看他,再看看羅子春,點頭道:「有可能是的。」
眾人在錦江飯店吃完午飯,巴克車子沿護城河西走,北拐進了南門,一直朝北回了後宰門。羅子春把汽車停好,後發先至早武伯英一步到了門邊,叩著門環敲門。玲子搬來之後,他總歸心似箭,恨不得天天就在武家宅子上班,就算無聊也是甜蜜,待在一起都是幸福。院子深處響起玲子聲音,羅子春回了應聲,武伯英突然想起什麼,說要去蔣公館一趟。羅子春忙作態要開車送,被他拒絕了,牙長個路何勞個汽車。玲子出來開了大門,武伯英已經快走到崇廉路西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