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誘入背巷裡,貓在黑影處打了一棍,只是沒料到師孟救了一駕。武伯英慢條斯理咽乾淨嘴裡東西,意味深長看看他問道:「師孟就這樣被定罪了?是不是蔣主任批示處死,就是最後判決,不用再上報覆核?」
劉天章低頭邊吃邊斟酌:「不是,對師孟可以,對宣俠父不行,他決定不了。」
武伯英若有所思,讓劉天章有些許不安,抬腕看看手錶,面帶難色道:「定的九點秘密槍斃師孟,刑場設在滻河灘,我下午帶人去選的地方。現在都快八點了,估計人已經帶到了。我是監刑官,得去現場指揮。和你聊得投機,時間就過得快。先送你回家,就趕不上了。我抓的我殺,不到場不好。武專員,要不這樣吧,你跟我去一趟。就在車裡遠遠坐著,完事後我再送你回家。你要實在覺得不忍心,就叫個洋車先回家。我得過去,真是不好意思。」
武伯英有種被強迫的感覺,只好長歎一聲:「我也去吧,好歹曾經上下級一場,就算最後送他一程。」
月黑風高殺人夜,汽車駛出城郊,除了車燈照出的光柱,天空大地沒有一絲光亮。土路雖是通往藍田縣城的古官道,卻也崎嶇坑窪,加之前不久多雨,車轍和腳窩把汽車顛簸得像搖元宵。武伯英這才意識到今天閏七月初二,一個月中最黑暗的時段。好在劉天章來選過刑場,道路和地形熟悉,不至於迷失方向或衝入田中。劉天章把車開得飛快,武伯英感覺心臟都要被顛出來了,而心本來就一直提在嗓子眼,強壓著,維繫著。
劉天章選的地方很好,快到滻河邊時,已經能聽到激烈的水聲。從官道的分岔南拐,朝上遊走了兩里左右,就到了刑場。岔道用來過河的季節性土木路橋,已經被新下來的山洪衝垮,不會有行人經過,行刑場非常方便也非常隱秘。河水在此處拐彎,衝出了一個高塄,中間留著的河灘不寬,一邊是河水一邊是土崖,很好警戒。一輛卡車停在路邊,兩個中統的嘍囉提著手槍警戒,看見車燈趕忙迎了過來。
劉天章關燈、熄火、下車,沒管武伯英,他也沒有下車的意思。一個嘍囉報告說:「主任,不肯跪,先把干腿打斷了,硬叫跪下了。」
劉天章邊朝河邊走邊答應著:「不跪下不好開槍。」
武伯英充眼全是黑色,因為太黑以至於變成了翠綠。想起五年前上海龍華河邊那個夜晚,特工總部特派員齊北槍斃孿生兄弟武仲明,應和面前這個行刑場面相差無幾。都是一樣的大好青年,都是一樣的殘酷敵手,都是一樣的悲慘結局。武伯英怕自己流淚,竭力睜大眼睛朝河灘看去,卻什麼也看不到。隔了片刻,一道紅光亮起,剎那能看到河對岸的矮樹,隨即巨響傳來,瞬間壓住了轟鳴水聲。柯爾特手槍特有的槍聲,監斬官劉天章也充當了劊子手,隨後七八個人影模糊地從河灘上來,一個走到轎車旁邊,其他的爬上了卡車。
劉天章打開車燈發動轎車,一手操方向盤,一手摸摸後腦勺,沒回頭隨口說:「一槍打在這裡,一腳踹到河裡,乾淨利索。」
劉天章隨著話音踏下了油門,就像蹬屍體下河一樣,發動機發出刺耳的轟鳴,轎車朝前躥了一下。此時後面卡車大燈亮起,明晃晃照著他的後腦勺,武伯英看著用發膠梳理整齊的後包頭,突然也有把柯爾特槍口頂住然後扣動扳機的衝動。經過交換,自己這把槍是劉天章的槍,劉天章殺師孟的槍是自己的槍。從師孟被捕到槍斃,算起也不過三十個小時,劉天章迅速敏捷,手段不是一般的毒辣。武伯英不敢接觸任何人,連師孟最後一面都不能見,自己肯定被盯上了。也許劉天章想將師孟案辦成窩案,牽連上自己,一定有此想法。要反擊密查,最好就是先將自己打倒,幸好當著他面,打死了郝連秀,表明了和共產黨的明晰界限,還可抵擋。也許劉天章申請逮捕的人,也包括自己,被蔣鼎文擋住,有這可能。
伍雲甫得到師孟被槍決的密報消息,已是午夜過後。他睡意立刻全被驅散,起來到辦公室呆坐。站起來踱步,再也坐不下來,走走停停,反覆丈量地面。屋外黑暗,屋內明亮,站在窗前看不到院中熟悉的景物,只能看見玻璃中的自己,就和八辦在西安城裡的情形一樣。夜間警衛敲門報告,有個自稱名叫師孔的人求見,才讓伍雲甫吃驚之後暫停了悲傷。「快讓進來!」
師孔進來卸下偽裝的鬍子,摘掉假髮套,正是師應山,非常焦急地問:「師孟被劉天章抓了,你聽說了嗎?」
急病碰見了慢郎中,伍雲甫過去關上房門:「聽說了。」
師應山帶著怨氣,將假髮套摔在桌上:「我申請組織批准,允許我暴露兄弟關係,利用身份營救他。」
伍雲甫眼睛裡浮上一層悲傷:「來不及了,幾個小時前,已經被秘密處決了。」
師應山不相信耳朵,走過來了欺近問:「誰說的?」
「潛伏同志,絕對可靠。」
師應山頭暈,伸手想扶東西卻扶空,腿蹁躚著跌坐在椅子上。「那就一定錯不了,已經是事實了。」
伍雲甫任他痛苦,知道勸慰不了,隔了良久才道:「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想辦法。哪怕用在延安抓住的內奸交換,也要保住師孟性命。但是已經遲了,劉天章的手太狠太快。你倆的關係還沒有暴露,一定要保住你,不能被牽連。」
師應山側頭盯著地面,目光憤憤不平。「如果不是被抓的消息,我還不知道他也是地下黨。現在遲了,說什麼都沒用,說什麼都白搭。事後諸葛亮,再多辦法都換不回他的命。我只想問一句,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加入黨組織的?」
伍雲甫理解他的心情,也接受埋怨:「有四五年了,我接手時,他已經是了。」
師應山失神道:「一年多前,我向你提起過,希望由我發展他,因為他還算是個傾向於進步的青年。可你不同意,認為萬一不成功,就會暴露我自己。他是我親弟弟,就算曾經是調查處的,也不會出賣我。可你還是不同意,我當時認為你有道理,誰承想原來他早都是了。如果你把實情告訴我,我會提醒他,我會保護他,不至於今天這個結果。」
伍雲甫不接受自由化責備:「師孔同志,你是十幾年的老黨員了,知道組織紀律的重要性。不是我不想告訴你,而是紀律不允許。搞秘密戰線工作,更要講求紀律,不然什麼成績都取得不了。你們分屬於不同的兩條線,肯定不能互相知曉真正身份。就算兩根線都在我手裡,也不能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師孟也向我提起過發展你。他說你在大革命時期,是陝北第一次黨代會的代表。後來因為和組織失去聯繫,才到西安謀生,他正是你帶上革命道路的。我同樣也拒絕了,告訴他此一時彼一時,風箏斷了線,就別想再收回來了。」
師應山心中最柔軟部分被打動,抬頭看著他,嘴咧得很大,卻發不出哭聲,眼淚如斷線的珠子。「那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是被組織派到西安來的,並沒改變信仰?」
伍雲甫看著淚眼,心中非常難過,還是狠心點點頭:「不知道。」
師應山仰身靠緊椅背,抬頭緊閉雙眼,擋住洶湧的眼淚。把嘴唇咬在牙間,壓抑無聲地哭著,渾身抖動,痛不欲生。伍雲甫走到他身邊,把一隻手搭在肩上,想要給些安慰。師應山伸手想扒掉,沒有扒動,繼而抓住用力攥著,壓制住渾身顫抖。良久後他終於平靜下來,一時從悲傷中走不出來。「我就是感覺,我像斷了線的風箏。」
伍雲甫把手抽了出來,慢慢攥成拳頭:「不,組織一直緊握著你的線,只是不到風最大的時候,不會輕易放飛。」
師應山看著他有力的手掌,青筋暴露,關節嶙峋,似乎看見了組織無形的大手,他相信組織,也相信這隻手。伍雲甫又安慰道:「如果早知道已經暴露,我們一定會把他撤離出西安,正因為種種跡象表明他很安全,而且一直沒有任務派給他,所以我們才犯了錯。我們的對手相比起以前,更狡猾了,更難對付了。徐亦覺和劉天章,都是一步步從小特務幹上來的,腦子和手段,都是非同尋常的厲害角色。現在再加上個武伯英,他是老牌調查處長,經過了韜晦,也非同小可。組織保留你隱藏你,就是希望在未來的西安,給他們潛伏一個強勁的對手。」
師應山鄭重點頭,重任在肩不敢再兒女情長,擦擦眼淚。「我和武伯英前段時間,打過交道,覺得他和徐亦覺、劉天章不同,身上還留有一些正氣。我想發展他,如果成功更好,將來在西安,就是二對二的局面。」
伍雲甫不會透露秘密,連珠發問:「你覺得能成功嗎,你有把握嗎,他會聽你的嗎?」
師應山點頭道:「我覺得有把握。」
「不行,太冒險了。」伍雲甫堅決不同意,「這種事情,要十二成的把握,你有幾成把握?」
師應山有些喪氣,他的決定代表組織。「我有八成把握。」
「不要因為他帶些正氣,就認為能成為我們的人。要不國民黨稍帶點正氣的人,豈不都成了自己人,例如你認識的張毅,能行嗎?不要因為他有良知,就認為能成為我們的人。要不國民黨稍有良知的人,豈不都成了自己人,例如你認識的胡宗南,能行嗎?」
「是,我欠考慮。」
「別忘了,他是老牌特務,難度最大。他雖不給蔣介石賣命,但是還在給民國賣命。他雖有反日思想,卻沒有親共思想。目前他在查宣俠父同志失蹤案,不是主持正義,不是捍衛良知,他是替蔣介石在查,是替戴笠和徐恩曾在查!」
師應山沉默了半晌,才點頭道:「前幾天,徐亦覺抓了郝連秀,說是地下黨,正是武伯英打死的。我覺得郝連秀不像地下同志,所以就沒有報告,也沒有採取行動。不管郝連秀是不是地下黨,不管他是不是為了洗脫前妻和自己,也說明他是仇共的。那個郝連秀,是不是地下黨?」
伍雲甫斬釘截鐵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