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獨自從新城大院出來,走到街邊招手叫樹蔭裡的洋車。剛回辦公室的電話,是和蔣寶珍接打,徐亦覺進門時的電話,卻是和伍雲甫連通。伍雲甫說:「這是第一次給你打電話,因為你的電話還沒被監聽。也是最後一次,可能你的電話很快就要被監聽。你的聯絡人確定了,就在新新旅社。你去見他,他認識你,你只管去。接頭之後,你就完全屬於另一個系統了,和我不能再聯繫。以後有什麼事情和他說,我只知道你們,卻不領導你們。」
機會真好,四個軍棍去落實住處,羅子春中午吃完葫蘆頭泡饃,就去銀行把批件兌成存單。一萬的批件,九千的存款,一千現金由羅子春帶去岳丈家顯富,商議重定婚期。羅子春興高采烈,要把巴克車留下,武伯英讓他把勢扎圓,開著車去。破反專署六個人,只剩下專員武伯英,還把蔣寶珍打發了,天意讓自己孤身去會聯絡人,而不必給任何人解釋去向。
原以為劉鼎留下的聯絡方式中,新新旅社是個假地方,沒想到還真有,就在城外東北角。武伯英一問洋車伕,他居然毫不遲疑指出,新新旅社就在一馬路。他坐在洋車涼篷裡發愣,完全陷在陰影中,思前想後。按伍所說,聯絡人認識自己,卻想不出是誰。自己當年是調查處長,曾是共產黨的大敵,西安地下組織內早都無人不知。既然他不受伍雲甫領導,再朝上只能是周恩來,不會是潘漢年或者李克農。黨密戰多年,雖說現在受了國民政府招安,密戰不但沒有停止,只能更加猛烈。組織有著深厚經驗,潛伏人縱而不橫都是單線聯繫,就算縱線也是越簡單越好,不至於線斷之時牽連太多,損失一片或損失一線。腥風血雨的教訓和你死我活的爭鬥,得來的經驗,有力且有用。自己調查宣俠父失蹤,此案之重必由周恩來領導,尋找迷案的答案。想起他,武伯英心中泛起特殊感覺,這麼說來我他之間,如今只隔一個聯絡人。
一馬路、二馬路在道北,民國二十年修鐵路時逐漸成形。民國二十四年鐵路通車,變得更加熱鬧,雖不比城內各處繁華,卻比城外他處興盛。河南難民因黃河決口擁入,沿著鐵路線安身,道北兩條馬路極度擁擠。難民棚連成大片,沒有營生沒有祖業,都聚集於此找飯吃,憑力氣餬口,大多是扛包、卸貨、拉腳。人一多,流就多,不過淨是下九流階層。洋車進了一馬路,武伯英就看到了「新新旅社」的牌子,白地黑字,真真切切。
武伯英下車付錢,新新旅社門牌下站著個滿臉鬍子的瘋子,身遭聚滿了找樂子的雜人。老叫花一身髒污衣服,全是汗漬鹽印,四處露肉卻也涼快便當。雙手各持一具鈴鐺骨板,輕搖鈴鐺響,重拍骨板碰,打著板眼伴奏,曲調是關中道情,唱詞是諧趣民謠:
豆芽菜,生拐拐,我給財東做買賣。
財東叫我擀面呢,我在案上唱旦呢。
財東叫我洗鍋呢,我在鍋裡洗腳呢。
財東叫我洗碗呢,我在碗裡洗臉呢。
財東叫我燒火呢,我在火裡撥棗呢。
財東叫我洗盆呢,我拿盆子胡掄呢。
財東叫我抱娃呢,我把他娃胡嚇呢。
財東叫我套車呢,我把馬車胡撏呢。
……
老叫花唱到這裡,引發了圍觀人群的訕笑,發出販夫走卒特有的卑俗氣味。武家曾經是大財東,所以武伯英對這個瘋叫花子苦中作樂的橋段,非常厭惡。他皺眉冷眼,匆匆經過,逕直朝新新旅社的院門走去。武伯英的穿著打扮高檔整潔,一看就是個有錢的主兒,與破爛環境和襤褸百姓格格不入,早就引起了老叫花子注意。他邊唱邊打量,心不在焉又全心觀察,見武伯英要進新新旅社,連忙搖著骨板撲向獵物。白聽的圍觀人群笑著讓路,等著看老叫花子糾纏上等人。
老叫花子在旅社門口,終於追上了武伯英,把骨板夾在腋下,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手張開五指討要:「老爺,可憐可憐,打發打發,給個銅板嘛!」
武伯英正在思慮,突然被拉住,回頭看看老叫花無恥的樣子,轉頭瞧瞧看熱鬧的人群。他惱怒至極,臉面上卻沒有一絲表現,又低眼看看老叫花拉著自己的胳膊。老叫花心虛氣短,趕緊鬆開,武伯英撇撇嘴,轉身進了新新旅社。老叫花還不甘心,依偎在門口石鼓上,看著武伯英背影,微弱地叫道:「老爺,給個銅板吧。」
武伯英在新新旅社天井裡緩慢轉了一圈,沒發現異樣,旅客人等都很正常,無有接頭人的跡象,也無人主動搭訕。他重新回到門口,圍觀閒人失去了興致,已經散去,只留老叫花子坐在門口死等,一副誓不罷休的無賴模樣。他看見武伯英出來,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個銅板,就一個銅板。叫蟲鎪出窟窿眼眼的銅板,也行嘛!」
武伯英早已聽出弦外之音,見他說得更明顯,還是不願輕易接觸,又飛快咂吧了幾遍。「多大的銅板?」
叫花子一笑,從破衣爛衫內摸出一個銅板,張手攤在他眼前。「五毛的。」
武伯英看了一眼,正是伍雲甫的那枚,從褲兜裡掏出自己那枚,輕蔑地放在他手裡。「給你湊個一塊。」
叫花子咧嘴甜笑,如同得了天大好處,把兩枚銅板摞在一起,略微轉動孔洞完全重合,一沓捏起來收入爛布衫中。「我還沒吃晌午飯,湊成一塊,就捨不得破了,反倒餓肚子。老爺,乾脆善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施捨我些吃食。」
有房客從旅館裡出來,看看兩人,眼露厭惡之色,匆匆而過。武伯英來了興致,蹲下來和他腦袋平齊,眼睛警惕地四處看著,輕聲問:「想吃些啥?」
「你請客麼,吃得太瞎沒面子。咱也不遠去,就在這飯店子吃。不要多,只要好,給叫花子過個年。你一看,就是個大善人!」叫花子興高采烈,跳著腳喊叫。
武伯英站起身來,哈哈一笑,朝新新旅社的飯店門面走去。一直自詡眼光犀利,從外貌就可推測出眼前人的職業,甚至家庭,甚至故鄉何方,更甚隱秘身份。卻接連打了眼,爾雅茶社李老闆,新新旅社叫花子,都沒瞧出地下黨的蛛絲馬跡。
老叫花子後發先至,到了飯店門首,夥計一見張手驅趕:「去去去,滾蛋,達兒娃多到達兒耍去!」
老叫花有人撐腰,懶得和夥計較量,停腳閃在一邊。武伯英掂平著臉對夥計說:「要是怕影響生意,你給我倆開個單間。」
夥計打量了他幾眼,見是有錢有勢的人,話也沒敢多說,張手做了恭請姿態,就在前面帶路走向雅間。
酒菜上齊,三伏天氣,全點的涼菜涼肉。夥計退了出去,老叫花子重把兩枚銅板掏出來,遞給他。武伯英仔細驗看後,把他那枚交還,把自己的收好。這枚銅板代表自己在體系內地位的恢復,代表自己正式黨員身份的確立,意義非凡。這幾天有機會就拿出來把玩,就算裝一籮筐,他也能準確辨認出來。
叫花子神情嚴肅,和馬路上判若兩人:「陸浩同志,我就是你的聯絡員。」
武伯英想表達親近,見他正經,也就繃著:「你的代號?」
叫花子冷笑一聲:「我沒有代號,叫花子哪來的代號?」
武伯英乾笑:「你知道,我就是武伯英,那你的名字呢?」
叫花子輕歎:「可能有吧,長時間沒人叫,也忘了。你不覺得,沒名姓、沒職業、沒親朋,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幹我這行剛好嗎?你想要個搭口,就叫我老花吧,也算是個代號。」
武伯英撇嘴不信:「老花同志,組織有沒有指令?」
叫花子擰眉思索:「沒有,不過有一條不算指令的指令。陸浩這個化名不能再用,萬一被抓住蛛絲馬跡,非常不安全。那段時期已經過去了,今後你的化名,就改成雲霧。秘密電報往來,提起你,就用這個代號。」
「雲遮霧罩。」武伯英咀嚼新代號,「誰起的?」
「我起的,上級同意了。」
「雲霧之上,有最好的茶葉。」
「我知道,你喜歡喝茶。」
武伯英不免吃驚,老花把自己摸得非常透徹。有些失望,組織沒有新指令給自己。又有些高興,此人滴水不漏果然是情報老手。還有些欣慰,組織挑選這樣一個高手來和自己搭檔。更讓人興奮的是,此人之上就是敬仰的周恩來,想著就渾身充滿力量。
「既然組織沒有指令,我也沒有什麼要匯報的,一切剛開始。」
老花不在乎埋怨:「今天只是接頭。」
「以後怎麼找你?」
「就來新新旅社,我天天都要飯,天天都在一馬路。」
「這裡不太安全。」
「很安全,明說吧,這裡是秘密交通站。當然,不全是自己人,但這樣更安全。剛才那個夥計就不是,如果連身邊人都騙不過,也就暴露了。這種與普通人結合的站點,是最安全的。你放心,除了老闆知道我,其他同志都不知道。而你的身份,只有我知道。」
武伯英默默點頭。「那就這樣,我走了。」
老花攤手指指酒菜:「點一桌子不吃,不合適,讓人生疑。」
「我吃過午飯了。」
「你不吃我吃,很久都沒吃過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