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的位置比凌晨高了五十公尺左右,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凌晨所有的動作都一目瞭然:她顯然已經拉開了環扣,看到主傘從她的背囊裡彈出,郁光鬆了一口氣,一切OK。可是已經過了四五秒鐘,那傘為什麼還不打開,而像條尾巴似的拖再空中?郁光的心怦怦地跳,突然傘面鼓起來了,可是只打開了一半,另一半被繩索糾纏著,吊在傘下的凌晨開始打轉,空氣裡像是有一根無形的軸,半打開的降落傘沿著這根軸螺旋地下降,速度比正常下降時快了兩三倍。郁光心裡大駭,但他還希望下一秒鐘被糾纏住的傘包會掙脫繩索自己鼓脹起來,薩拉不是說傘包的設計是絕對合理的嘛?不可能出意外的。但是凌晨已經下降到離地面四五百公尺處了,傘包還沒有復原的跡象,吊在傘下的凌晨由於離心力的作用大幅旋轉。郁光猛地想起傘包中還有一幅副傘,他不顧凌晨是否能聽見,撕開喉嚨大聲喊道:「打開副傘。」
如果能割斷背上的傘索,郁光一定會跳下去,無論如何要給凌晨一個援手,就是摔死也沒關係。可是他被肩上的跳傘服緊緊地固定在那裡,胯下還有兩條皮帶穿過,固定在背上的背囊上。他現在以每秒鐘下降七公尺的速度,眼睜睜地看著凌晨在下面像朵旋轉的透明花,向柔軟的大地飄落下去。
我們,包括郁光,包括所有的人,在災難面前永遠束手無策,永遠估計不到災難無可阻擋的撞擊力,我們心懷僥倖,希望事情沒有看起來那麼糟,我們不肯相信我們的眼睛,我們總覺得這麼壞的事情不會臨到我們頭上,生了重病有抗生素,船在海上翻了可以浮在救生艇上等人來救,車禍可以送上救護車去醫院,戰爭來臨國家會保護她的民眾,地震颶風等自然災害發生了會有人來援助。我們自以為是唯一的,不可代替的,世界上缺我不可的。我們從沒想過生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結束,我們逼近了大限還懵然不知,我們小時候用滾湯澆螞蟻而無動於衷,輪到我們自己在不可抗拒的死亡面前卻掉過頭去不願正視這個事實。
所有的生命都蘊含在死亡之中,再長壽的動物也不超過一百五十歲,大象會在臨死前離開群體,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平靜地結束生命。人不見得比動物更能從容地面對死亡,人的心更為執著。當死亡來臨之時,人所有的學識,教育,進化,理念全部不起作用,即刻起作用的只有一個卑微的生物對死亡的恐懼。從這點來說,我們人類實在沒有理由傲視別的動物,我們都是造物的作品,結構不同,功用不同,觀照不同,可是最基本的絕對相同,即對生命的迷茫和對死亡的恐懼。
他沒看清楚那朵旋轉的透明花是什麼時候碰觸到地面的,一來他不忍看,二來從這麼高的高度看不清吊在降落傘上的人體是如何接觸地面的,在他由於駭怕而失神的視網膜上,只看到半開的降落傘如同手指間香煙燃起的一陣青煙,裊裊婷婷盤旋而下,深綠色的樹叢看來是那麼柔軟,而鮮黃色的草地是那麼曲線起伏,不帶半絲殺傷力。陽光正是一天中最明媚之際,柔和的淡金色,穿過如水的晨曦,照亮如舞台似的谷地。他在恍神之際一個念頭進入腦際:在如此靜謐祥和的時刻,是不會有什麼壞事發生的,那副傘不是還打開了一半嗎?凌晨身體輕盈,像枚羽毛般地,飄落在織錦緞似的土地上。也許她會擦破皮,扭了腳踝,但沒事的。絕對沒事的,他很快地就要下去,趕到她身邊,告訴受了驚的凌晨,沒事,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再下降二百公尺,這段時間慢得如天老地荒似的,郁光懷疑他的傘被一棵巨大的樹梢掛住了。可是地上的景象越來越清晰,郁光看不到凌晨在哪裡,降落傘也被一排綠樹遮掩住了。底下沒人奔跑,沒有救護車的呼嘯聲,沒有人大喊大叫,他緩緩地向呈現出一幅平和景色的大地降落下去。
但是,他的心臟在胸腔裡急促地跳動,如同一隻螃蟹被浸入鍋鑊,滿地亂爬,那尖尖的蟹爪蟹腳從心上那根最大的血管上劃過。
等他落地時腳也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站起來之後迎接他的竟是一聲婉轉的鳥鳴,他搖晃著站穩身體,背上的傘包卻像孔雀開屏似的拖出去老遠,一時心急,總也打不開扣住的皮帶環,急得他直想用牙齒去咬那堆纏在一起的繩索,好容易解下背上的累贅,他拔腿就跑,但是,向哪個方向跑?
郁光環顧四周,在他右邊是條供人慢跑的小道,鋪了細碎的沙礫。左邊是一片青翠的灌木叢,鳥鳴聲就從那兒傳來。他正降落在一個凹地的中間,四周不見人影。原本說好的坐標方位一點也不記得了。他心裡一急,放開喉嚨大喊:「薩拉!尼克!你們在哪裡?有人嗎?」他自己聽出喊聲中帶有歇斯底里的哭腔。
湯姆突然出現在他身邊,一臉的嚴肅,對他說:「跟我來。凌受傷了。薩拉在那兒急救。尼克已經去找人了。」
郁光的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在湯姆身邊,他的魂魄出竅,眼花繚亂,不斷地向湯姆提出:「她還好嗎?受傷在哪裡?應該沒關係的吧?」湯姆是個沉默寡言的胖大男人,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趕路,對郁光的問題只是回答:「希望她還好。希望她還好。」
一越過一座小山包,郁光就看到一群人圍在那兒,他拔腿就跑,在下坡路上扭了腳踝,一個跟頭摔了出去,他不顧疼痛的腳脖子,跳起身來衝下斜坡。及近,見到凌晨平躺在地上,眼睛閉著,臉白得像紙一樣。薩拉跪在旁邊,正試圖把凌晨的頭部墊高些。還有兩個穿著汗衫短褲的陌生人是慢跑路過的,那個胖女人唐娜跟他們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表情誇張地朝天翻著白眼,口中不斷地喃喃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郁光撥開人群,在凌晨身邊蹲下,他的手還沒伸出去,薩拉就阻攔道:「郁,別碰她。我們不知道她傷在哪裡?」是的,凌晨看起來就像在草地上睡著的安琪兒一般,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傷處,只是臉色格外蒼白,比平日的蒼白更多了一份非人間的氣息,她的眼皮不時閃過一絲抽搐,顯示出生命痛苦的跡象。除此,沒有呼痛,沒有呻吟,沒有任何凶險的受傷症狀。
薩拉伸出一隻微微發抖的手,在凌晨的臉前試探她的鼻息。又搭起她的手腕測試脈搏,脈搏幾乎找不到。薩拉如此鎮靜的人也沉不住氣了,抬起頭巡視了一圈,嘴唇發抖,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最後對湯姆說:「還是請你去山坡那邊,如果見到救援人員就趕快把他們帶到這兒來。」
郁光早已六神無主,他從來沒感到像現在這樣虛弱,虛弱得他願意重新回到娘胎裡去,願意變成一個隨人擺弄的嬰兒,或者變成一塊無知覺的石頭。他面對不了這個場面,他情願受傷的是他自己,就是死了也不足惜,就是不要讓他面對和承受凌晨受傷這個事實。
山腳下有人在喧嘩,眾人回頭看去,只見湯姆氣喘吁吁地往上奔跑,一面揮手叫喊,沒人能聽清楚他在喊什麼。突然,頭頂掠過一股氣流,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架紅色機身的直升飛機從樹叢後浮了出來,螺旋槳扇起的風把樹木壓向一邊,機身側了過來,從地面上可以看見機尾一個白色的十字標誌,還可以看見戴防護鏡的機師。直升機盤旋了一圈,又拔高越過樹林子,在離他們兩百碼左右的一塊開闊地慢慢下降。
郁光剛才抬頭仰望直升機時,陽光從徐徐旋轉的機翼間歇中摻進他的視網膜,一片金紅,昏暈之中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幻覺,凌晨就在那耀眼眩目的光焰之中,通體透明,頭髮由於螺旋槳扇起的風而成翅膀狀,不斷地飛揚。她的身體輕盈得如同羽毛,在旋轉的機翼中騰飛跳躍,鋒利的機翼不能傷到她一根汗毛。從她整個身體的表情來看,她是快樂的,昂揚的,毫無病痛的,比郁光遇見她的任何一個階段都好,一種擺脫了重負的輕盈,一種如音樂般的活潑,一種滌淨身心的通透,沐浴在從未有過的喜悅光輝之中。
他舒展身體,仰望著那個幻影在藍色天幕下飛昇,漸漸溶於透明的空氣裡。心中的寬慰和悲傷一下子如潮而來,如瀑布飛騰而下,瀉落在一片寧靜而深不可測的湖裡。他恍惑覺得:那個形體在完全融入白光之前,曾回頭,微笑,留下最後的一瞥……
周圍人聲噪雜,有人在喊:「來了,來了。」他一回頭,看見兩個穿綠色手術服的人影抬著擔架從開闊地向這兒奔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