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郁光從阿川家搬回自己的工作室,不管阿川和石音怎麼挽留。他說:「我不可能永遠在這兒住下去,我得去找回自己。」他苦笑了一下:「在這兒,石音和你把我快寵壞了。」
石音搖著輪椅從廚房來到門廳,什麼也沒說,只是安靜地看著阿川幫著把兩個旅行袋放進老火鳥的後備廂。等到郁光走回屋子裡來和她告別,她欠起身,像大姐姐似的撫摸郁光的面頰:「你還好嗎?」郁光被她這個動作引得差點掉下淚來,他強忍住道:「還好。」石音審視著他的眼睛,說道:「想聊的話儘管過來,別悶在心裡。」他點了點頭。石音又道:「鑰匙在老地方,你知道?我除了去做理療,平時都在,你隨時都可以過來。」
郁光知道他必須轉身走了,和阿川石音再多耽幾分鐘,再有幾個感傷的詞彙從口中流露出來,他一定會再次崩潰。在這一個月中,阿川掂著腳尖走路,石音搖著輪椅在廚房忙碌,做適合他口味的吃食,他們無微不至的關心是希望他能早日恢復過來。郁光當然知道他們的好意,他們付出的不易,阿川除了畫畫,還做家務,採買,照顧老婆,開車去醫院,忙得坐著都會打盹。石音自己才從醫院出來不久,而整個理療過程長達兩年,但她還是為了郁光操心,每天變換著不同的食物口味,請朋友熟人過來陪同,希望他能多吃一些。郁光也坐到桌子旁來,也和大家一起談話,眾人笑時他也牽動嘴角。
但賓客散去之後,他躺在客房的床上,一絲睡意也沒有,兩眼炯炯地望著黑暗的天花板,現在他常常有一種時空錯亂之感,比如說現在躺在阿川家的床上,腦際裡會浮起強烈的太陽光,身下是柔軟的草地,一架直升飛機在離他的臉部不到三寸的地方,安靜地盤旋,如一隻龐大的蚊子。或者,他裸身背了跳傘背囊,站在尼加拉大瀑布緣沿,無數的觀眾鼓噪「跳啊,跳啊」。他縱身一躍,卻發現自己摔在浴缸底部,仰面朝天,渾身沒一個關節不痛,向上望去,娜塔莎和薩拉在兩側彎身俯視,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嚴肅表情。或是他在一個盛大的婚禮上毫無目的地閒逛,人人穿著萬聖節的奇裝異服,喜氣洋洋,他不知道這是誰的婚禮,也不知道他怎麼會置身其間。突然看見凌晨從對面而來,也是一個人,穿了吉普賽人的長裙,光著腳,向兩邊無目的地張望,顯得孤單而惶惑。他們擦身而過,郁光明明知道凌晨看見他了,但在她的眼神中全然沒有認識的感覺,看他的目光和看空氣沒有兩樣,聚焦在深邃的遠處。他往往在此時陷入錐心泣血無名的大悲痛之中。
凌晨走得像陣風一樣,醫生說送進來之時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你能希翼一個女人從一千五百米高空摔下來生還?世界上還沒有這個先例。郁光卻堅持他最後看到凌晨還活著,並不是他一個人看到凌晨眼皮抖動著。醫生說如果腦幹死亡之後,肢體有反應也是可能的,但不等於說全部的生命症狀還可以恢復。薩拉極為自責,人在兩個星期裡瘦了十八磅,頭髮也掉了很多,薄薄地貼著太陽穴,郁光猛地見了竟有形銷骨立之感。但薩拉還是秉持著她一貫的利落能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操持的,從墓地的選擇到追思布道會。空空的小禮拜堂只來了五六個人,尼克和湯姆,阿川和坐輪椅的石音,房東老太太穿了一件鐘罩式的裙子,頭戴黑色圓帽,上綴一朵粉紅色的絨花,下懸黑色網紗。另外還有兩個同事,到一下馬上就走。凌晨在美國的交往就僅是坐在第一二排寥寥落落的幾個人。薩拉問要不要通知家人父母,郁光想了半天竟然想不起凌晨是否告訴過她家人的一星半點的情形。
牧師在台上布道,郁光和薩拉緊緊地擠在一起。薩拉低聲地哭泣,郁光緊環著薩拉的肩膀,他一直有個疑問:就是那個同性戀唐娜跳下去之前,抓扯了一下凌晨的背囊帶,是否造成事故的一部分原因?但是現在再說有什麼用呢?這個世界已經是灰暗一片,指責,追究,抱怨,一切都沒了意義。連牧師的祈禱,台上的鮮花,都像是龍套,彈風琴的女執事躲在風琴後面,不時地掩嘴打個哈欠。前座的石音微微側首,回頭看他,眼光中滿溢撫慰和擔憂。郁光心中騰起一股酸酸的暖流,他把頭低下來,任何悼亡的儀式比不上一道深知的目光。
要走了,郁光坐進車子,正準備離去,一回頭,看見石音的輪椅出現在門口的台階上,他心裡一動,關上引擎,走到石音面前蹲了下來,把頭伏在石音的膝上,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最後石音推推他,說:「郁光,抬起頭來。」他抬頭看見一副非常清澈的眼睛。石音說:「郁光,看看我,我已經是半條命了,但是只要還能看見天是藍色的,親人朋友都還健康著的,有個屋頂能夠遮風擋雨的,我就覺得很慶幸了。答應我,郁光,當心自己。」
郁光開上高速公路時人還在恍惑之中,一時竟辨不清回家之路,最後總算騰雲駕霧般地回到一個月沒回過的畫室,門口的台階上放置了幾束枯萎的花束,被他煩惱地踢開。用鑰匙打開門,一股霉塵味撲面而來,水槽裡的碗盤已經長出厚厚的一層綠霉,灰塵在穿過天窗的陽光裡飛舞,床上的被褥還是他們那天早晨匆匆離開時那般凌亂,地上有個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信封,娜塔莎的筆跡,他也不拆,往口袋裡胡亂一塞,疲倦地倒在沙發上,半天不動,直至尿憋了,去浴室,卻見盥洗台上放有一個很舊的黑色女用皮包,他認出是凌晨平日所用的,疑惑了一下,打開,掉出一張凌晨的身份證,上面的照片還是剛來美國時所拍攝的,臉容清瘦,有點走形,兩隻眼睛睜得很大,帶一股探詢的目光。再抖抖,一些硬幣和幾張二十塊十塊的鈔票飄落在水槽裡,還有一個小信封,沒封口,郁光手指發抖,取出信封裡一張米黃色的卡片,素淡地印了幾隻飛鳥在海面翱翔,再展開,一首英文小詩印在扉頁上。
youareafreespirit
youalwaysfree
Iloveyou
and
setyoubefree
郁光一無所思地看著盥洗台上方的鏡子,鏡中人頭髮蓬亂,眼中佈滿血絲,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神情惶惑,突然,沒來由地,他彎身湊近鏡子,在鏡中人的嘴唇上親吻……
他離開畫室,駕了老火鳥向海邊飛駛。凌晨的墓地在靠近馬裡布海灘的一個小墓園裡,到達時天色近晚,杳無人跡,墓地裡的自動噴水裝置在旋轉,水霧在夕陽下映出七色幻彩。他把車停在路邊,慢慢走近墓位,青草在腳下散發出一股清新的氣味,他停在那個熟悉的墓位前站住,幾個禮拜前覆蓋上去的草皮已經合攏,還是看得出邊緣上八塊正方形的痕跡。墓碑還沒豎起來,他親自在墓碑工場定了一塊黑色的大理石,混沌而沉重,他要求工場僅磨平拋光一面,其上用銀銅合金鑲嵌死者的名字與生卒年月,工場說從來未見如此的訂貨,要二月餘才能完工。現在墓前只豎了一塊簡單的木板,用黑色油漆寫了名字和墓地編號。
他佇立在黃昏迷濛的光暈中,斜坡下面的海面像融化的銅汁一樣波平如鏡,除了幾隻海鳥在海面上靜靜地滑翔,世界好像凝固成一滴遠古的瑪瑙,透明而封閉。他想像著所有死去的靈魂就鮮活地躺在這滴瑪瑙之中,隔了時空凝望他們身後的世界,不言不語。他的心情比在市內平靜許多,極想抽煙,摸煙時摸到個信封,掏出來一看,是娜塔莎塞在門下,被他揣進口袋又忘掉的那封。點上香煙之後,他展開來,匆忙的筆跡寫在便條紙上:
查理:
我知道你老婆死了,你一直說她是你前妻,但我知道你從來沒和她真正地離婚,如果一個人心心唸唸地記掛另一個人,離婚不離婚又有多大區別呢?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犯傻,以為男人是可以慢慢地感化的。如果是這樣,一塊石頭也捂熱了。我不是指責你,你是男人中少有的好人,慷慨,有禮,風趣,我為你引來這麼多的麻煩你從來沒說過一句責備的話。但我要跟你生個孩子卻引起你的驚慌失措,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不管你如何善待一個女人,你拒絕和她生孩子就是全盤地否定這個女人。我不能不對你失望,我對所有的男人失望,我對美國失望,我也對這個世界失望。查理,我要回俄國去了,回我父母身邊去了,只有他們,會接納我,不在乎我經歷過的一切……
在簽名處我最後吻你一次,希望你安寧,希望你忘懷,希望你老了之後,再回憶起在一塊叫做美國的土地上,有個女孩愛過你。
娜佳
郁光手一抖,積了好長的煙灰無聲地散落,一抬頭,東方深藍的天幕上,一顆明亮的星星閃耀,像是一聲遙遠的召喚。
他突然決定,明天要去訂一張回國的機票,他要回到源頭,摸索著再重新走一遍,如果有可能的話。
2008—10—13初稿於柏克萊
2008—10—17二稿於柏克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