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五點三刻起飛,今天跳傘共有六人,薩拉,郁光,凌晨,尼克和湯姆,還有就是那個像同性戀的胖女人唐娜。其中凌晨和胖女人是第一次跳傘,郁光是第二次。別人都是老手了。薩拉在上機之前已經跟大家重複了一遍要領,此時大家都靜默著,只聽見小飛機往上爬升時引擎的轟鳴聲。薩拉坐在駕駛員後面靠近機艙門的地方,不時從舷窗望出去,和駕駛員商討降落的高度和方位。郁光和凌晨坐在靠艙尾處,尼克坐在他們對面。
尼克向他們展開一個鼓勵的笑容:「終於有第一次了。你比我當初鎮靜多了,女孩,我那時上下牙齒打架的聲音連機師都聽見了,下地之後狠狠地嘲笑了我一番。所以我老是得請他喝酒,否則他到處大嘴巴亂說。」
郁光側頭看了看凌晨,她除了臉色格外蒼白,情緒和表情卻都很平穩。郁光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捂在自己的手掌中,希望能把身體裡的熱量傳一部分給她。
「其實,沒想像的那麼可怕,我閉了眼睛,奮力一跳,什麼都交給老天爺了。再睜開眼睛,你已經在空中了,沒別的辦法,你再害怕也不頂事,只有按照薩拉教的,拉開降落傘的環扣,就那麼兩手用拇指扣著一拉,然後你就漂浮起來。等你跳過幾次,你就會上癮,無論吃飯做事睡覺就想重新再體驗一遍那種失去控制又找回控制的感覺。這是我的第六十一次跳傘了。再過幾個月是我六十三歲生日,我要在那天第六十三次跳傘來慶祝。你們將會受到邀請,屆時會有個盛大的派對。」
那個坐在旁邊的同性戀胖女人突兀道:「老爺子那你得小心,在這之前不要摔死,摔死就過不了六十三大壽了。」
此話一出,全機艙的人都轉頭看她,胖女人哈哈大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老尼克平靜地說:「我已經六十二了,離過婚,破過產,死掉過親密朋友,又再結婚,撐起事業,重拾對生活的信心。就是我現在摔死,我也要感謝老天對我不薄。年輕人,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掌握在上帝手裡,還有就是自求多福了。」
薩拉拍拍手,喚起眾人的注意力:「大家聽好了,我們在五分鐘之後到達目的地,還是按照說定的程序,湯姆和尼克先跳,然後是我,再是唐娜。」她指指胖女人。「郁,你和凌最後,大家有問題嗎?」
大家最後檢查了一遍跳傘裝備,到了預定的跳傘點,湯姆和薩拉合力打開機艙門,強力的風馬上灌進來,講話已經聽不見了,薩拉用手勢作出準備起跳的指令,尼克第一個躍出艙門,只見滿頭白髮一閃就沒了影蹤,然後是湯姆。薩拉在跳出機艙之前向郁光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意思說你有問題嗎?郁光輕微地搖了一下頭,薩拉向前跨了一步,像是走進空氣裡,然後就消失了。
接下去的順序應該是唐娜跳了,胖女人磨蹭了半分鐘,想跳又不敢,身體堵在機艙口,不住地自言自語:「哦,我的上帝,哦,天那。」她的耽誤使得飛機越過了預定的跳傘點,不得不打了個盤旋又兜回來。三人站在機艙口,拉住機艙壁上的繩環,感到機身大幅度地傾斜,唐娜更緊張了,駕駛員在機艙裡催促他們,胖女人總算下定了決心,在跳出去之前,卻一下子失去平衡,伸手在空中亂抓,揪住凌晨的背包帶,差點把凌晨也帶出機艙,虧得郁光眼明手快,一把擁住凌晨,才沒被胖女人拖帶出去。
看著胖女人像個磨盤似的跌了出去,郁光湊到凌晨耳邊,大聲喊道:「你還行嗎?」凌晨的臉遮在防護鏡之後,臉色白得如同透明,頭髮被風吹得全往一邊偏去。郁光心裡突然起了一股恐懼,這樣一個身輕如燕的凌晨,會不會被強大的氣流刮跑?再也找不回來。他心底凌晨就此作罷,他寧願陪了她一起回到出發地,不管別人怎麼嘲笑。但是凌晨已經站到機艙口了,在起跳之前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掛在她蒼白的嘴角。
郁光縱身一躍,跟著凌晨出了機艙,暈眩還是襲來,在他恢復神智之後第一個知覺是天邊一架飛機遠去,他來不及分辨是否是那架投下他們的飛機,趕快尋找凌晨的蹤跡,他發現自己現在處於頭下腳上的位置,視野只限於一個小範圍,他趕緊攤平身體,張開雙臂,讓自己的下降速度慢下來。
由於跳出機艙相隔得很近,郁光放平身體之後就看到凌晨在他右下方大概一百多公尺的地方,像根羽毛般地漂浮在空氣裡。他調整了一下方向,讓自己向凌晨靠攏,郁光體重較重,下墜的速度也快,但也不能靠的太近,薩拉說過如果在空中降落傘的繩索絞纏是會引起致命的意外,所以郁光滑翔到離凌晨三十公尺左右,就保持著這個距離,他現在在凌晨的左上方,看得到凌晨張開手臂,如課堂上所教的,努力使自己在空中形成最大的受阻,以降低下降的速度。他還看得到凌晨背上的傘包上的花紋和她腳上穿的那雙白色運動鞋。
一切都在正常的範圍之內,他們再下降個三四百米,就可以開傘了。他向下方望去,有兩朵傘已經打開,應該是尼克和湯姆,從這個角度望去很接近地面,但他知道那兒離地面最起碼還有個六七百公尺,那段距離是跳傘過程中最心廣神怡的時刻,一切已在控制中,要做的只是注意風向,不要讓傘偏離預定的坐標太遠。就是偏離了,薩拉也只會鼓勵,只要跳下來就是了不起的勝利。想到薩拉,郁光在他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搜索了一下,在他左面大概三百公尺的下方,有兩個很小的身影,應該是薩拉和唐娜。因為大家都在下墜,所以從空中看來速度很慢,呈漂浮狀。但地面上的景物開始清晰起來,先是出現山體的輪廓,山谷的皺褶由於斜照的陽光而顯出很深的陰影,地面上有樹木的區域顯出濃綠色,而在長滿乾枯野草的山坡上則是一片鮮黃。再遠處,聖伯納迪諾山脈呈鋸齒形地延伸出去,還浸在淺藍色的晨霧之中。從這個高度看出去,公路時隱時現,郁光可以看到幾條公路縱橫交錯,交流道的形狀像大型的三葉草,一長列貨櫃車排成隊慢慢地移動。再接下去就能看到小如跳蚤的汽車來回穿梭。郁光記起薩拉授課時講關於估計距離的參照物:如果能看見載人的轎車時,就應該準備開傘了。
他又轉頭去看凌晨,她顯然也意識到要開傘了,郁光為了給她做個示範,收縮身體以便讓自己下降得更快一些,到了他在凌晨下方七八十公尺處,他張開雙臂,再伸向胸前,做出拉開環扣的動作,然後再次重複,以確定凌晨能看見之後,他才穩住自己,平均地拉開環扣,最初幾秒鐘沒動靜,然後一下子,他感到自己被展開的傘懸吊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