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48章
    郁光在電話中跟凌晨說:「明天一早就得出發,四點鐘要趕到集合處,五點要趕到西米谷的機場,你行嘛?」

    凌晨道:「反正我睡不著,你任何時間來接我都可以。」

    郁光道:「或者乾脆我現在就來接你,今晚就住我這兒,也省得我明天半夜就得爬起來,路上來回也得一個半小時?」

    凌晨躊躇。

    郁光說如果你覺得不合適的話我可以睡在車裡。

    凌晨笑起來:「沒那麼緊張。我們畢竟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夫妻。」

    「那好,你睡床。我睡沙發。」

    凌晨輕笑了一下,說:「我去準備一下,給我半個小時。」

    郁光坐在老火鳥的駕駛座上,他已經到了十分鐘,凌晨關照他不要去按門鈴打擾房東老太,她收拾完了會出來。現在郁光就眼睜睜地盯住那個門洞,門洞上方有一盞小支光的頂燈晝夜不熄。他摸出香煙,想想又放回去,凌晨雖然不說他,但他知道凌晨不怎麼喜歡煙味。

    明天要去跳傘了,凌晨第一次,他的第二次。想起第一次跳出機艙時,他的背脊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在一千多英尺的高空,無所依托,真是一種使人震顫的刺激。那種在空中自由落體的經驗是沒跳過傘的人無從領略的,你的心臟像是在體外似的,直到背上的降落傘包打開,人被托住,心才回到身子裡來。心臟不好的人肯定這一關就過不了。

    凌晨能行嗎?看她那個蒼白的樣子,郁光無由地擔心起來。

    可是薩拉說凌晨的試卷答得很好,一百二十題只有六個錯誤。一般學員能有百分之七十答對就不錯了。

    可是,在空中和在課堂裡做選擇題是兩回事……

    郁光心裡突然起了一絲無名的恐慌:凌晨和跳傘?這是兩件絕然沒聯繫的事情,可是,再過十個小時,凌晨就將和他一起從機艙裡跳進無邊的虛無中去。他是事情的始作俑者,可是,真走到這一步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一個黑影倏然出現在車窗邊,他猛地一驚,待看清楚了是凌晨之後,他側過身去打開車門,讓凌晨進來。

    十月的南加州,白天還是燠熱難當,一入夜,風從海上刮來,氣溫一下降了十幾度。車門一開一關,一股寒氣裹挾著捲進車廂,跟進來的凌晨縮成一團,不住地叫冷。

    「下午還穿短袖來著,怎麼一下子像掉進冷庫裡似的?」

    「來時聽車裡的廣播:阿拉斯加下來的冷空氣路過南加州,不過明天就會回暖。」郁光問道:「你有沒有帶上足夠的御寒衣服?一冷一熱最容易生病。」

    「算了。」凌晨朝黑洞洞的房子看了一眼,「我出來時聽見房東老太插上了防盜鏈,再去敲門太麻煩。到了你那兒,向你借一件厚衣服,穿一晚就是了。」凌晨穿了件拉鏈衫,領口上帶一圈毛線織的領子,還是冷得不住地搓手。郁光把她的手握住,感到那只冰涼的手微微地發抖,郁光把她兩隻手都捉住,凌晨只是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就由郁光把放進懷裡用體溫來捂暖。

    在黑暗的車廂裡兩人擠得很緊,都不說話,由一股奇怪的情愫慢慢地延伸在兩人之間。街道上路燈昏黃,偶有一輛汽車駛過,很靜,聽得到救火車在一個街口外的主要大道上響著警號而過。最後還是凌晨先平靜下來,抽回手來,坐直身體:「早點回去吧。」

    到郁光處已經近十點鐘。一進門馬上打開暖氣,老式的水汀式暖氣器嗡嗡作響,卻散發出有限的熱量。郁光說:「要等一陣子才會暖和,你還是先沖個熱水澡吧。」

    凌晨從浴室裡出來很快地就上了床,郁光把明天要用的行裝略為整理了一下,到門外抽了支煙,回到室內在沙發上躺下。熄了燈在黑暗中聽到暖氣片微微作響,藉著窗口射進來的微光,看得到裹了厚毯子躺在床上的凌晨,一動不動。郁光知道她醒著,當年和凌晨結婚時的習慣又來了,他不敢翻身,不敢大聲呼吸,不敢上廁所,全身繃緊了躺在那兒,生怕驚擾了凌晨艱苦卓絕的入睡努力。

    過了半個小時,床上那個身影動了一下,凌晨輕輕地呼喚:「郁光……」

    郁光裝得被喚醒來的樣子,伸了個懶腰,含糊不清地嘟噥道:「什麼事?」

    「能不能把暖氣再開大些?房內還是很冷。」

    郁光跳下沙發,撥弄著暖氣器,撥到最大還是不死不活的,暖氣器大概是二十年代的產品,早就應該淘汰了,房東為省錢,一直也沒來裝新的,平時郁光仗著年輕火氣大,抗著沒事。再加上這間倉庫改成的畫室門窗都不嚴縫,靠這部老式暖氣器開到天亮也不知道是否能使室內暖和起來。

    郁光懊惱地說:「你把我的毯子也蓋上吧。我,沒關係。開了暖氣我還覺得太熱呢。」

    郁光拿了毯子走到床邊,抖開,正準備給凌晨蓋上。凌晨卻往裡面挪了挪,空出一塊地方來:「一塊睡吧。我不在意的。」

    郁光猶豫了兩秒鐘,時光如倒流,心砰砰跳得很快,他竟然辨不明白凌晨的語意。凌晨又伸手拍拍床鋪,他才像木頭人一樣躺下,凌晨手一揚,把兩層毯子蓋在他們的身上。

    一條手臂橫過他的胸膛,搭在他肩膀上。凌晨怕冷似的把身子蜷起,很緊地貼在他身上,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裡。這是一種新婚時才有的睡姿,一種消融時空的記憶,陌生而又熟悉,陌生得令人心生隱疼,熟悉得有如本該如此。郁光一點睡意也沒了,渾身緊張得如要抽筋般地直直躺在那兒。凌晨察覺到了,抬起手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龐,說:「別緊張,別多想。睡吧。」隨即轉過身去。

    郁光也隨著她側轉身,從背後把她摟住,凌晨並沒有拒絕,只是長歎了一聲。郁光鼻孔裡滿是凌晨的髮香,不完全是洗髮香波的味道,更多的是女人天然的體味,胳肢窩下暖暖的,像淡淡的麝香那種曖昧的體味。他的手隔了一層薄薄的衣服擁在凌晨的腰間,盈盈一握,只是瘦得令人心痛。他只是把臉貼在凌晨的肩胛處,深深地嗅進那股久違了的氣息。

    這樣躺了一會,凌晨微微地掙扎一下,脫離郁光的懷抱,仰面朝天,苦笑一聲:「我是睡不著的,本想只要假寐一下。這樣一來,更是睡不穩了。」

    郁光連忙道歉:「要不要我睡到沙發上去?」

    凌晨轉過身來:「你想做愛。是不是?我感到你的慾望。」

    郁光大窘,但是他的喉頭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來吧。」凌晨推了推他。

    「你行嗎?」郁光忐忑不安道。

    「來吧。」凌晨簡單地說道,一面欠起身,把睡衣褪去。

    兩人躺在黑暗中,郁光總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揮之不去,凌晨還是背朝向他,蜷縮成一團,幽幽地說:「多久了我們沒在一起?」郁光無言,只是緊抱了凌晨瘦弱的身子。凌晨少有溫柔地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說:「我知道,那個婚離得不近情理。難為你還是這樣耐心。」郁光說:「事情都過去了。你如願意回來的話,我這兒門始終是敞開的……」凌晨傷感道:「你不明白。我根本是身不由己,哪能要回來就回來的?正如那句話說:你不可能兩次跨進同一條河流……」

    郁光當然不明白,腦子裡騰起一個接一個的疑問,但一個也說不出口來。再看看凌晨,竟然有些微睡的樣子。知道是難能可貴,竟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擾了那薄得像層紗似的睡眠。漸漸地,他進入夢鄉。

    只是睡得極淺,意識中,身邊凌晨一起一伏的呼吸都歷歷可數,見他睡著了,凌晨推開毯子,悄悄起身。還俯下身來察看他睡實了沒有。郁光只是裝睡。凌晨看沒有動靜,掂起腳尖越過房間,輕輕地打開門,門扉還發出微小的嘰呀聲。郁光待到凌晨出去之後,趕緊爬起身來,赤了腳追出門去。外面一片大霧,隔兩三間房屋的距離就看不見人影,郁光正在躊躇往哪個方向追去。突然隔壁的門洞裡冒出了阿川,他奇怪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阿川豎起一個手指「噓」了一聲,作手勢要他跟過來,兩人躡手躡腳地前行,腳下道路佈滿泥濘,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來到一座懸崖邊,阿川說你看呀,於是他伸出頭去往下觀看,只見凌晨與一無面目之人影在懸崖邊不斷掙扎,先是凌晨自動跟了他沿著小路盤旋而下,接著凌晨又甩脫那人獨自一個往上返回,那人在後追來。凌晨卻未察覺,郁光想喊,又怕凌晨猛然聽到喊聲受驚,兩邊都是峭壁。心怦怦地跳,只見那無臉之人越來越近,正在此時凌晨腳下卻踩鬆了一塊石頭,碎石如雨滾落山崖,凌晨努力恢復平衡,無臉之人已迫近背後,伸出長臂,凌晨一無所察……

    郁光情急大叫,卻把自己驚醒。睜眼看去,咫尺之外,凌晨一雙閃亮的眸子安靜地注視著他。

    郁光歉疚道:「你不容易睡著,我卻把你吵醒……」凌晨把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搖了搖頭。在郁光的記憶中,凌晨少有這般的溫柔。伸腕看看腕表,卻已是三點四十分了,於是摟住凌晨在溫暖的被窩裡又賴了十分鐘,他真希望凌晨說今天就不去了吧。可是鬧鐘偏偏就在此時響了起來,凌晨一噤,即刻推開毯子坐了起來,理了理頭髮,下床進入浴室。

    郁光煮了咖啡,凌晨先是拒絕,郁光說從現在起到晚上還有十幾個小時,咖啡因早就排出體外了,我們跳傘需要很清醒的頭腦。凌晨在他的勸說下喝了半杯咖啡,吃了一個甜甜圈。兩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出了門,街上現在是一天中交通最順暢的時候,沒多久就拐上了一零一公路,晨霧如紗,天邊開始透出霞光,從關不緊的車窗裡吹進的風溫暖新鮮,白天氣溫肯定會大大地回升。

    兩人都沉默,只聽見老火鳥的排氣管呼哧呼哧地喘,郁光伸過手去,握住凌晨的手放在變速桿上,凌晨微微掙了一下,沒掙脫,就由郁光握著。郁光打開音響,選了盤馬友友的大提琴協奏曲,琴聲徊蕩,馬達轟鳴。

    郁光覺得這一切真好,誰說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裡?現在他和凌晨又和諧地在一起。好像比離婚前更為融洽。是的,人有時需要獨處,但獨處時要知道有個地方隨時可以回去,隨時有人會接納你。不。郁光並沒有想過復婚,他只要如現在這樣心平氣和,融洽友好,互相扶助就夠了。

    路順,車快,心情好,西米谷就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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