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47章
    郁光懵懵懂懂地被那個聲音帶領著,上升到洛杉磯的上空,從這兒看出去,太平洋海岸細細一線,聖塔莫尼卡海灘捲著淡淡的白邊,再遠一點的馬裡布掩在綠樹薄霧之中。聖伯納迪諾山谷像個巨大的碗,公路縱橫交錯如急行的蛇,南面是橘郡,五彩繽紛的火柴盒房子如蜂巢般密集,偶爾有後院的游泳池青光一閃,東面是鋸齒形的山嶺和谷地,呈淺棕色,被乾燥的陽光烘烤得騰起氳氤。從這兒看下去,洛杉磯像只巨大的水獺伸著頭在太平洋裡喝水。郁光想當初跳傘時怎麼沒看到這個景象。

    那個像是薩拉的聲音在耳邊說:要不要把屋頂揭開讓你看看裡邊的人如何生活?郁光心裡一動,還沒答話,就看見一片屋頂消失,房子內部的結構顯示出來,空蕩蕩的客廳裡一對老夫婦在看電視,屏幕上除了閃光空無一物,老夫婦卻正襟危坐,湊近些仔細看去,只見兩人眼球上蓊滿了白內障,臉上肌肉鬆弛,脖子上長滿了一塊塊醜陋的老人斑,下垂的嘴角上掛著一條長長的涎水。隔壁的房間裡有個嬰兒躺著,靜靜的沒一絲聲響,床頭櫃上放置了一列奶瓶,奶瓶裡裝的不是奶,而是一種灰色的液體。

    再隔壁的房間裡坐了一對男女,已屆中年,男人頭頂半禿,鬢邊灰髮叢生,身材由於辛勞開始變形,兩人滿臉都是無可奈何的苦相。女人伸出一隻手撫摸男人的臉,男人疲倦地歎了口氣,向女人做了一個手勢,女人站起身來開始脫衣服,一件件衣物無聲地落到地板上,最後全身赤裸地站在男人面前,脖子下部的皮膚已經起皺,慘白的膚色下面青色的脈管浮起,****像兩隻布袋似的下垂,掛在肋骨可見的胸部,腰裡被衣物勒出一圈脂肪,腹下有明顯的妊娠紋,皮膚凹凸不平如一塊抹布,恥毛亂七八糟,胯下兩條大腿成羅圈形,腿間有一道很寬的空隙,腳因為長期穿過緊的鞋子,已經變形,大腳趾向內彎曲,和另外幾個腳趾擠成一堆。

    郁光看得難受極了,喃喃問道:他們是誰?那個聲音在耳邊輕語:是你,也不是你。郁光愕然:怎麼會是我?我有禿頂嗎?我有那麼大的肚腩嗎?那聲音冷笑:弄得不好,你會比他還差。你能保證你一輩子不掉頭髮,不發胖?他們進入婚姻時是一對標準的俊男美女,不過十幾年的工夫,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再者,比他們還不堪的多了去,你憑什麼說你會例外?郁光不語。那個聲音又說道:並不是只有愛情是陷阱,同情,這只捕獸機抓住的野獸更多。郁光分辯道:沒有同情心還是個人嗎?這樣下去人都成了白眼狼了。那聲音道:一個人落水,另一個人不由分說地跳下水去救,百分之七十五的情形是同歸於盡。還是在下水之前先想一想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你得記住,你就這麼一條性命。

    郁光沉思不語。

    娜塔莎見他長時間不說話,有些害怕,用手在他臉頰上輕拍了幾下,郁光一下子醒過神來,見娜塔莎踞坐在他膝前,抬起一雙滿是期望的眼睛,郁光和這雙眼睛相視了幾秒鐘,長歎一聲,垂下頭來。

    娜塔莎反過來安慰他:「查理,你可真經不住嚇的。我哪不知道你這種藝術家是結不得婚的?只是情緒實在不好,想求證有個人還在乎我,還願意要我。跑上門來發陣子瘋而已。沒想到先把你嚇個半死。罷,罷。不提這個了。我也想通了,一個女人要男人負擔一生真是有點強人所難了,何況還是我這樣一個女人,不管這男人是藝術家還是普通人。你還算是夠朋友的,為我付了那麼一筆錢。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郁光說:「別提錢的事情,我能做到的我會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沒辦法。」

    娜塔莎目光炯炯地看著他:「真的嗎?你很可以為我做一件事的。」

    「什麼事?」

    「跟我生個孩子。」

    郁光驚得跳起身來:「你說什麼……?」

    娜塔莎按他坐下:「我說生個孩子。像普天下女人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就這麼簡單。」

    郁光駭極反問:「我像是做爹的人嗎?」

    「沒人叫你做爹,我生的孩子我自己來養,你不用操心,不用付錢,不用擔心他有一天找上門來,甚至不用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生活。」

    「不可能,要是知道自己有個孩子在世界上某個角落裡,我卻全然不知道他的任何情況,這樣我晚上還睡得著嗎?」

    娜塔莎嘲諷地說:「那不是稱了你的心意了嗎?孩子多麻煩,眼不見心不驚。好好地當你的藝術家。」

    郁光堅決地搖頭:「我不會那麼做。沒有孩子和知道有孩子卻不負職任是兩回事。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娜塔莎的眼睛瞇了起來:「如果我真要那麼做的話,你有選擇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我願意有孩子,你說什麼都沒用的。」

    郁光盯著娜塔莎,心中不禁疑惑起來,暗自思忖最後一次和娜塔莎上床是什麼時候?他恍然覺得那是三四個月之前的事了。具體的時間和情境一點也記不起來。可是,娜塔莎看起來不像是懷孕三四個月的樣子。看到他疑惑的表情,娜塔莎一笑:「不用緊張,查理。我沒懷孕,如果真有了孩子,我會躲到政府的婦嬰收容所去把他生下來,而不是坐在這裡跟你說這些無聊的事。」

    郁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他突然感到一種無名的,巨大的空虛襲來,伴隨著一股深深的厭倦感。為什麼這個世界上到處是陷阱?為什麼大家一定要把什麼東西硬塞給他?為什麼他就不能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獨處,老是被動地被人牽著鼻子來來去去?他真想大喊一聲:別再來煩我。我什麼都做不到,我什麼都受不了了。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娜塔莎卻不依不饒:「查理,你說如果我們有個孩子,他是否會長得很漂亮?我想會的,人家都說歐亞混血兒特別漂亮。我喜歡男孩子,小時候給他剪個童花頭,穿條背帶褲。出太陽的日子帶他去公園,從滑梯上飛快地滑下來,滾一身的黃沙。下雨的日子和他在家裡打枕頭戰,看卡通吃爆米花。上了小學後我要他剪個阿兵哥的頭,送他去踢足球,下班後到球場去把滿身大汗的小英雄接回家來,看他坐在餐桌邊狼吞虎嚥地吃我做的飯菜。為他在蹭破的膝蓋上貼OK繃。再大一點他就可以和我一塊去看電影,聽歌劇,我可以倚在他的手臂上,看他見到別的女孩子臉紅而暗中好笑。我會抓得他緊一點,因為我知道他上了大學就會一點點離我遠去,有他自己的生活,有很多女人。這點像你一樣,我毫不懷疑。不過我總是他親愛的老媽媽,他受了女朋友的氣,只有我會站在他那邊,勸他對女人要好一點,像你父親當年……」

    郁光忍無可忍,猛地把娜塔莎推開:「夠了!」

    他起身穿過房間,把豎在房中央的畫架一腳踢倒,吼道:「娜佳,不要跟我說這些。你明知道我做不到。我不是過家庭生活的人。我不配。我自己都管不好,哪能再管一個家庭,一個孩子。他會以我而蒙羞,我不能提供給他穩定的生活,我不能陪他玩耍,我不能教他做功課,我自己把學校教的全還回去了。我看到小孩就害怕,那麼小的一團不知拿他怎麼辦。我也養不活他,想到十八年的磨盤掛在脖子上我還有心思作畫嗎?我天生就是光棍的命,別看我現在桃紅柳綠,到老了只能去看看黃色錄像帶,偶爾在街上找個野雞打一炮。啊,別逼我。娜佳,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郁光差點要哭出來。

    娜塔莎坐在地上,等郁光發洩完了。她靜靜地說:「查理,你怎麼啦?沒人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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