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惑記起薩拉跟他約了再一起去跳傘的,這麼早打電話來,難道是今天嗎?把聽筒放在耳邊,卻沒人說話。他「哈羅,哈羅。」了幾聲,才有一個抽鼻子的聲音傳來:「郁光嗎?你睡了嗎?……」
他驚跳起來,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凌晨離婚後就沒主動打電話給他過,還有自從他認識凌晨,結婚又離婚,他記不起凌晨有哭泣的時候。現在這麼晚打電話過來,還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什麼事一定出了岔子。
「沒睡。我從來是個夜貓子。你忘了?」郁光打起十二分精神,「你怎麼了?又是睡不著?」
凌晨還是不斷地抽泣,郁光又追問。她才說:「睡不著已經不是一兩個月了。郁光你說人生到底有什麼意思?」
郁光被問住了,在他的記憶中,凌晨一直很有人生目標,行事又決斷,不像是會提這種問題的人。所以他回答得分外小心:「我有時也會有這些想法,沒來由地對什麼都提不起勁,覺得自己活著就是混吃混喝,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卻什麼事都幹不出來。這種時候看什麼都不順眼,包括我自己。但是過一陣,想法就會改變,慢慢地對身邊的事物又發生興趣,覺得人生不過如此,有得意也有失意。而時間和耐心是治癒一切失意的良藥。」
聽筒中無聲無息,郁光懷疑地問道:「喂,凌晨,你還在嗎?」
「我在聽。」凌晨的聲音低沉,但已停止了抽泣。
郁光趕快接下去,生怕一停下來凌晨再會哭泣似的:「說沒意思也真沒意思,你看石音和阿川,到美國來之後沒休息過一天,石音下班之後還去飯店帶位,心心唸唸想擁有一幢自己的房子,總算如了願。偏偏又遇到這種飛來橫禍,算是勉強撿了條命,但別的都毀了,健康,心情,對今後的期望。我自從這事之後看透了,人活在這世界上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甚至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也許再來一場像北嶺那樣的大地震,也許毫無防備地走進街頭幫派的交火圈裡,也許出門買個漢堡就被喝醉酒的傢伙撞上。美國人不是有句話叫做『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嗎?真是他媽的,你怎麼算得準這個『錯誤』?乾脆掉開眼睛不去管它,抓住眼前發生的,令你感興趣的,讓你覺得生命還不是那麼苛刻的。或者嘗試一些你從來沒領略過的事情,可以打開你的眼界,使你覺得生命也有另一種可能性,比如說高更四十歲之前是個股票經紀人,突然一夜之間扔開一切,跑到塔希提島上做一名畫家。柯羅也是很晚才開始學畫,齊白石六十歲之前做木匠謀生。生活和開車一樣,發覺開進死胡同必須轉頭出來,總有康莊大道的。」
凌晨嘶啞地說:「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恐怕已經陷得太深了,不那麼容易拔出來了……」
「誰說不行?凌晨你是這麼一個有毅力的人,只要你肯下決心,沒有事情做不到的。要不要跟我學畫?畫畫比較放鬆,到外面畫寫生尤其如此,自然的風景,新鮮的空氣……」
凌晨打斷他道:「你忘了我有色盲?分不清藍綠黃微妙的區別。」
「沒關係,你可以畫鉛筆素描,畫得好的單色風景畫也很有味道。」
「郁光,這一切聽起來不錯。但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英語叫做『Thepointnoreturn』?」
郁光沉默了,過一會說:「不要這樣,總有希望的。」
「我的希望就是睡一小覺,三個小時,或兩個小時也行,那種深沉的,無夢的睡眠。讓全身繃緊的神經得到一些緩和,放鬆。可惜我連這點希望也辦不到。除非吃藥,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藥嗎?我床底下全是空的藥盒,一摞摞的像海邊被掏空的蚌殼。那種被藥物製造出來的睡眠像是摻了石膏做成的飯食,從表面看你睡著了,但你全身的機體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腦子停滯,神經末梢卻依舊醒著,而且更為敏銳。藥性過去之後全身酸痛,體力反而比入睡前更為消耗了。郁光,你說我怎麼連這點希望都辦不到啊?」
郁光心中充滿一種說不出的無力感,只得喃喃道:「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你寬心些,常出去走走,去海邊,多呼吸新鮮空氣……。」
凌晨說她對什麼地方也沒興趣。
郁光道:「你不是想去看跳傘嗎?過幾天我會去一次,來接你一起去如何?」
凌晨猶豫道:「我能學嗎?你知道我並不擅長體育運動。」
郁光鼓勵道:「學員有的年紀很大,有的很胖,只要掌握了要領都能跳傘。你是需要尋找一種興趣,新的,從來沒有嘗試過的,那會鼓起你的探險慾望,會引開你過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那樣說不定你失眠的問題就解決了。」
凌晨說:「也許我該聽你的,積極一點。」
郁光道:「積極總比不積極好,有所作為總比無所作為好。」
凌晨問道:「你真確定我能學?」
郁光說:「能。不過,我自己也才跳過一次,我會去問我的朋友,她是跳傘教練,她會告訴我你需要經過那些課程,我再轉告你。」
凌晨不作聲了,郁光又好言安慰了許久,才掛了電話。
第二天郁光跟薩拉一說,薩拉就問:「她是你的什麼人?」
郁光如實告知:「她是我前妻。但我們還是朋友。」
「你說她的精神不太穩定?」
郁光否認:「我沒這麼說,我只是說她需要轉移注意力。」
薩拉沉吟:「我怎麼聽來她是有心理障礙的感覺?」
郁光說:「我也有心理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