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43章
    今天下班之後和蔡醫生有個約見,失眠的狀況現在完全依賴藥物,凌晨看到藥盒裡還剩三分之一的藥丸心情就會緊張起來。打電話約見總是在三五天或一禮拜之後,所以未雨綢繆。到了兩點多,凌晨正準備清理辦公桌,三點離開。正在這時,「熱情」來個內線電話,要她過去一次。

    她剛在熱情對面坐定,一厚疊檔案就擺到她面前,「熱情」看著她說:「你對這份東西是否還有印象?」凌晨打開檔案,看了幾頁,回想起來是那個被棄養的老婦人的,是她經手為這個被年薪十八萬的女兒丟棄的老人申請到社會綜合補助,其中包括免費的住房,醫藥,和每月八百多塊錢的補助金。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熱情」說老婦人一拿到社會綜合補助,就申請她在中國的丈夫前來探親,到了美國第二個禮拜就住進醫院,檢查下來這老頭渾身上下簡直沒一處不是要修補的,氣管有毛病,心臟要搭橋,要洗腎,要換髖關節。光是各種應急醫療費用就用去社安處四百多萬美金,還得雇個專門的護士照料,每個禮拜去醫院洗腎得專門司機接送,而且,這個賬單看來遠遠沒夠,幾項大手術還沒開始呢。

    凌晨困惑地翻閱宗卷,她當時就有點懷疑這家人設計好了來謀取社會福利,但看在同胞的情分上她還是努力為他們爭取,但是,這家人的目的看來並不僅僅在於一份安穩日子。

    抬起頭來,正好碰上「熱情」責怪的眼神,凌晨辯解道:「真沒想到會是這麼一種情況,當時案子是有些不合程序,我也是同情她……」

    「熱情」發作了:「你同情她?但誰來同情加州納稅人?是有那種移民蛀蟲,一旦進入美國,就削尖腦袋鑽進福利系統大肆啃噬我們的福利乳酪。十五年前我進入社安署時,加州是世界上第七大的經濟體,人民富裕,工作機會眾多,州庫充盈,預算順利。可是看看現在,千瘡百孔,大量從未交付一分錢稅金的移民擠滿在各個社會安全處辦公室,他們吞噬了退休基金,使得議院的預算擱淺,社安系統負荷滿載,捉襟見肘,使得我們照顧不了自己的納稅人,老年人本來就菲薄的養老金被分食,服務減少。為什麼?因為社安處的職員一天八個小時聽訴苦,還得配上翻譯。學校資源被搾乾,我兒子一個班上有三十二個學生,以前只有十九名。大小醫院都被壓得透不過氣來,說是難民,對自己的健康卻看得比什麼都金貴,生場感冒就要求做昂貴的全身檢查,一張CT片子就是幾萬塊,反正有政府和納稅人來付六位數,甚至七位數的賬單。你一有質疑,他們馬上向各種機構申訴,光是對付這些機構的咨詢就花掉大量的人力精力,到頭來錢還是一個不少。你說加州這條沉船上的移民老鼠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凌晨覺得每一個字,每一句怨恨都是衝著她來的,「熱情」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把所有的移民都包括進去就不公允了。她剛想申辯,「熱情」一句話打斷了她:「如果你想去申訴我,儘管去。我一個字都不會承認的。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上面正組織了一個調查小組,來調查某些社安處內部不按規定條律,濫發福利的事情。」

    凌晨昏頭昏腦地從「熱情」的辦公室出來,她倒不是為熱情話語中隱含的威脅而懼怕,這最多就是不幹。這份工作對她說來好比雞肋,每天強撐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和疲憊的身子過來,處理雞毛蒜皮的事情。她只是想事情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一個看來使人同情的老婦人,一轉身就伸出大巴掌,把該她的不該她的全部攫取過去。弱者並不是那麼完美,同樣表現出人性貪婪和欺詐醜陋的一面。美國人是大方的,也是輕信的,但這種輕信能維持多久?所有的欺詐會一點點腐蝕美國人的觀感,輕信轉為懷疑,大方轉為苛刻,說到底,一件好事,一片善意,就被某些人的貪婪和自私一點點摧毀,正是所謂的「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下午去蔡醫生的辦公室,約定的時間過了很久,還不見蔡醫生露面,接待小姐說蔡醫生下午去出席法院的聽證會,被耽擱了。好容易等到五點多,蔡醫生滿臉疲倦地推門進來,又等了好久才傳喚凌晨進去。心不在焉地問了幾個問題,然後照舊藥方給她開了藥。凌晨隨口問了一句:「蔡醫生你還好嗎?你看上去很累的樣子。」哪知蔡醫生聽了這話把臉埋在手裡半天沒抬起來,最後他抬起頭來,很無奈地說:「謝謝你的關心,我給你個建議,你也許需要另外找個心理醫生為你咨詢,我可以介紹幾個口碑不錯的同行給你……。」凌晨不解地問道:「蔡醫生你要去度假嗎?你臉色不好,是需要休息一陣。沒關係,這些藥夠我一個月的量了,我等你回來好了。」蔡醫生眼鏡後面的眼睛閃了一下,搖搖頭:「不是的,你不明白……」看到凌晨驚愕的神色,蔡醫生說:「事實不那麼簡單,不瞞你說,我自己,已經失眠多年了,一直在做心理咨詢,但這幾個月來有加重的傾向。今天我去法院出席聽證會,是我一個病人,也是同行自殺的案子,我在證人席上突然想到,我病人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他也是個心理醫生,也是被失眠的問題困惑好多年。如果我拖延下去,不向自己承認我本身就是個病人,不放下一切尋求治療的話,有什麼理由會是不同的結果?」兩人都沉默,凌晨覺得非常震動,她的醫生,依靠的對象,自身竟然也是失眠者。他如果自己的問題都對付不了,怎麼能幫助她呢?正在出神之際,蔡醫生又道:「我們這一行,失眠是個行業病,我那個同行,人聰明,正值壯年,名校畢業,事業也順利,但還是逃不脫失眠之苦。他到我這裡來求診,專業上我們都是受同樣的訓練,我能說的他都知道,這種事情其實專家也沒太好的辦法,除了疏導,就是用藥。我以為他是深諳其道的,知道怎麼控制情緒和狀況。可是上個月他竟選擇了那條路,Thepointnoreturn。」

    凌晨說:「我好像見過他。在外面的候診室裡。」

    「他是個令人一見難忘的紳士。」

    有些人苟延殘喘,想盡一切辦法挽救如破布般的生命,有些人差不多擁有一切令人羨慕的東西,他卻在一瞬間全部放下了。生命真是個謎,取捨就在一念之間。凌晨努力地回想當初在候診室和那人簡短的交談,只記得他文雅的用詞,話語背後的那種閱盡人性,以及嘴邊一絲淡淡的嘲諷笑意。那人具體長得怎麼樣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蔡醫生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凌女士,你不要緊張,我介紹給你的醫生,是很負責的。我會把你的病情向他做個通報,然後他會全盤估量你的情況,也許採取與我不同的治療手段。說不定對你是好事……」

    她回過神來,看到蔡醫生把一張寫了姓名電話的處方簽推到她面前。

    她沒去接那張處方簽,只是盯著蔡醫生的臉孔:「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醫生和她對視了好久,隨即垂下視線:「我在法庭上作證時,一瞬間決定的。我知道這樣會失去我全部的病人,我的行醫記錄會出現一長段空白,我會漸漸地落伍於專業的主流之外。但我沒有選擇,你如果沒有健康就沒有生命,或者是質量很差的生命,我必須要挽救自己的健康。」

    凌晨喃喃問道:「沒有健康就沒有生命?」

    「對。照古羅馬人說來生命就是個質量的問題。」

    「那你怎麼看梵高,或者貝多芬?」

    「尼采也問過這問題。他的結論他們是『超人』。可惜,我們都不是超人。我等只是受過教育的普通人,嚮往一份正常的生活,當你的健康影響到你的生活質量之時,就要警惕了。」

    凌晨眼前浮出一大片水域,她在這片水裡撲騰了好久,總希望有人來救她,到頭來卻發覺誰也救不了誰。每個人都由於自身的重量而沉淪,《聖經》上總是用洪水來作為世界毀滅的警喻,她現在就看到這幅浩劫的景象。

    她站起身來,突然又想起個問題:「他是如何自殺的?」

    蔡醫生狐疑地看著她。

    「只是好奇而已。」她說。

    蔡醫生聳聳肩:「他採取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辦法:吞食碎玻璃,作病理檢查時發現他體內竟有三十多塊大小不同的玻璃碎片。」

    凌晨愣了一下,想說什麼,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出門,蔡醫生給她的那張電話號碼紙條,被關門帶起的風吹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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