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最近常做夢,做夢當然是睡著以後才能做的。自從服用了蔡醫生開的安眠藥之後,每個晚上能有兩三個小時的睡眠。但幾天之後就在這短短的兩三小時裡做各種荒唐的夢,這些夢到最後全是同樣的結局,她在夢中焦急地尋找那個物件,卻百尋不得,於是急怒交加,一愣子從床上自動坐起來,醒了。
那個物件就擱在她的床頭櫃上,如巴掌大小的一枚圓形塑料盒子,薄薄的,打開來如左輪槍彈倉似的分為十二格,每格鑲嵌著一顆白色的藥丸,在盒子的邊緣上,印刷體小字清晰地註明了日期,×月×日,×月×日。好像數字在冥冥中具有某種嚇阻力,以防服藥者禁不住那粒白色藥丸的誘惑,一次全部吞下的可能。
凌晨不是沒如是想過,如果全部吞下應該可以換來一個香甜舒暢的覺吧,代價只是不會再甦醒過來,直接進入死亡,是的,睡覺只是死亡的一個代名詞,就是死亡也沒什麼了不起,凌晨現在完全可以平靜對待,她只是不想把死亡弄得那樣平庸。作為一個作家應該更有想像力,川端康成嘴含煤氣管,三島由紀夫切腹,海明威用獵槍抵住自己下巴開槍,他們也知道服用安眠藥是條輕巧的捷徑,但他們不屑,已經是人世間最後一件事了,再偷巧說不過去。
凌晨伸過手去,把藥盒拿起,剛才夢中明明把它藏在手提包裡,在拉上拉鏈之前檢查了三遍,可是那盒子還是像變戲法似的消失了,不見了,她一身冷汗地尋找,不知怎的就找到了蔡醫生的辦公室,辦公室空空蕩蕩,只是從什麼地方傳來蔡醫生略帶南洋腔調的英語:「記住,安眠藥是化學藥品,而人的身體永遠鬥不過化學藥品的。」
這已經是蔡醫生開給她的第二種安眠藥了,第一次開的藥,除了使她精神恍惚之外根本不起作用,蔡醫生在換了藥方之後,一臉凝重地說:「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是什麼意思?凌晨在睡和醒之間,想得最多的是生和死。常常在黃昏之際,相面術士的那句關於「老靈魂」的話,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浮起來。她雖然從未對自己承認過相信靈魂轉世,但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使人無法否認其存在。就像一個闖進來的房客,如果不即時把他驅趕出去的話,過了若干時間,他存在就帶一點模糊的合法性。凌晨只是很有一些疲倦感,就算輪迴之說有那麼回事,但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又有什麼意義?
不但沒有意義,而且令人厭倦之極。成男成女,為富為貧,長壽短壽,在死亡這個終極上一點意義也沒有。輪迴之說只是提供了懶人和意志薄弱者一個借口而已。
生命正因為是唯一的,不可逆轉的,所以才顯得珍貴。正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你是否還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你是否還能作為一個獨特的個體感觸這個世界,所以才會有「緊迫感」,如果生命是像新瓶舊酒般地倒進倒出,你還會有什麼對自己的責任感?
那麼,痛苦的生命呢?像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像印度低種姓的賤民,閹人,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像生下來就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瞎子,生理上的缺陷注定他們活得不幸。還有那些戰俘,被判了無期徒刑的犯人,麻風病隔離者,絕症患者,他們的生命被限制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等待在前面的日子希望全無。他們的生命意義又在哪裡?
你能跟我闡述這個「唯一」的意義嗎?
失去睡眠的機能和失去肢體有什麼不同?同樣是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必要的條件。不同的是:失去肢體被一眼看見,而失去睡眠是隱形的,無從捉摸的,從內裡摧毀的。
我們所存在的醫療體系其實是一種同情體系,我們在一個叫做「生命」的非物質上塗消炎藥水,扎繃帶,再精密的醫療手段也是如此。但對內在的潰瘍,心理上缺失,機能的喪失,卻束手無策,因為我們人類根本不懂「生命」是怎麼回事。
蔡醫生已經看了好幾次,他唯一能做的事是加大劑量,安眠藥雖然是那麼小的一顆,但濃縮了強力的化學成分,那些叫不出名字來的化學分子唯一的功用是獵殺人體細胞,阻斷神經系統,擾亂內分泌,進而使人體原有的修復機能更為衰退,像硫酸慢慢地溶解骨骼。
失眠而死是個怎麼樣的情景?凌晨不禁被這個念頭所誘惑:人不睡覺的極限是多少個月?曾在某份報紙上看到有個人連續七八年沒睡著過一分鐘了,據說是這人身體裡發展出一種反睡眠物質,可以代替睡眠為身體所起的作用。但報上再也沒有追蹤報導下去,使人覺得是以訛傳訛的可能性更大。印度某些瑜伽修煉者也可以很長時間不睡覺,但這些都作不得真。凌晨只是好奇:如果一個普通人在長期失眠的情況下,可以堅持多久?堅持到最後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況?
首先是頭髮掉光吧。凌晨現在每天起來,一梳頭就是一大把頭髮嵌在發刷上,她的頭髮本來濃密,但再濃密的頭髮也經不起如此掉法。同樣的,由於代謝機能衰退,皮膚開始起皺,失去光澤,變得抵抗力很差。皮下的沉澱物不再隨著血液流走,開始形成色斑。凌晨知道她現在如果去照鏡子的話,肯定會看到兩個黑色的眼圈,像只苦惱的熊貓。這都是外表的,在同時,內裡的機能開始怠工,腸胃出毛病,或是便秘或是拉稀,所以嘴巴裡老是有一股苦味,心臟碰不碰就狂跳,顯然供氧不足,所以有時無緣由地突然眼前一陣發黑,要扶著牆壁好久才能恢復過來,再下去就是關節出問題,然後,腎臟……
凌晨還沒到這個地步,不過已經有那個傾向了,就如一輛在斜坡上的車子,剎車失靈,正在往下滑去。
只有兩個結果,慢慢地耗盡,像一個被關死在囚室裡的囚犯。或者,發瘋時自己了斷,如三島由紀夫和海明威那樣。
難道沒有一種更體面的辦法嗎?讓不能忍受的生和不能想像的死,結合得更和諧一點?少些戲劇性而多一些莊嚴?
如果她真是一個老靈魂的話,她會找到這個平衡點的。
她還是不停地寫作,她知道文字像個無底洞,吸乾她殘存的精力。但不寫作,她又能做什麼呢?那部長篇小說從離婚時開始寫起,到現在有十八萬字了,她估計還有六七萬字,就能結束了。故事說的是唐朝女詩人魚玄機在二十世紀轉世投胎,最後在獄中被人割喉而死。故事是用綠翹的口吻來敘述的,恩怨情仇,生死無定,在情節的開展之間糾纏成一團。不能說其中沒有她自己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她的感悟。對於小說寫完了的去向,她根本不去考慮,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沒有出版可能。她這本小說主要是為自己寫的,把不定型的思緒用文字固定下來,要做到這點很難,腦子裡活躍的想法,一落到紙上就失去那種縹緲靈動的感覺,變成僅僅是一個「故事」。不管怎樣,她要完成這部小說,不為人知,就像深山老林裡一株無名植物,經歷抽芽,成長,開花,結果和死亡。
崔雷西最近很少來纏她,他覺得凌晨是個他不能瞭解的女人,按照他的邏輯,如果你在六個月之內還不能瞭解一件事物,或一個人,那你一輩子都不會瞭解。照他這樣一個黑人精英分子,能夠接受異族文化,在他的風流史裡有一個東方女朋友,就已經很不錯了,很多像他一樣年紀的傢伙,到現在還關在監獄裡,或是保釋在外,腳踝上戴著電子監視器,每個禮拜向假釋官報到。
不過他每次去他母親出探望時,還會去凌晨那兒坐坐,吹上一陣,因為讓一個女人仰視是件很能滿足男人的事。只是東方人的表達方式跟美國非洲裔不同,絕對沒有黑人天生的口才。所以崔雷西每次去坐半個小時,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在不停地講。臨走的時候,他會從口袋裡掏出一兩支大麻煙放在桌上,然後無緣無故地大笑一陣,走了。
凌晨其實根本沒聽他說什麼,她會身處一個空間,神遊在另外一個空間,她只看見兩張厚嘴皮在五尺遠處不停地翻動,露出粉紅色的牙齦,滾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話語,間接爆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大笑。她發現自己竟能在與崔雷西敷衍之際同時把小說的脈絡摸索下去,等她回過神來,崔雷西正好站起身,說還有一個如何重要的會晤等著他,他不得不結束這場愉快的談話。他伸開手臂,做出擁抱告別的姿勢,凌晨站起身來,象徵性地把上身傾斜了二十五度,算是告別過了。崔雷西一出門,她馬上神經質地把門鎖上。
這天下午她房間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這部電話好像是件無用的擺飾,幾個月都沒響過。鈴聲響起時她一激靈,等了一會才接起來。一個聲音說:「凌晨,是我……」
是郁光,凌晨剛接起來時就有這個預感:「你還好嗎?」
郁光的聲音聽起來很累:「我剛從醫院回來。」
「你生病了?」
「我還好,但是你不知道:石音受了槍傷,在醫院住了兩個多禮拜了。」
凌晨一驚:「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她怎麼了?」
「就在畫展酒會那晚發生的事……」郁光把事情講了一遍,「阿川和我,這兩個禮拜日子都不知怎麼過來的。」
「現在石音情況怎麼樣了?」
「醫生明天準備做第二次手術,修補腹部動脈。阿川自己也快要趴下了,我剛才找了個看護婦,再把阿川送回家去休息,他已經三天三夜沒睡了。」
凌晨腦子裡一個聲音道:又是一個失眠者。她聽到自己問道:「你呢?你還好吧?」
郁光說:「我還可以,就是感到心裡一塊石頭放不下,整天如沒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沒畫畫,也沒去衝浪,什麼事也做不成。噢,對了,我上個週末去跳了傘。」
「跳傘?」
「對,從飛機上跳下來。」
「我不記得你會跳傘。」
「有個朋友開了個跳傘訓練班,我跟著去了。」
「感覺怎麼樣?」
「沒跳之前也害怕,但一跳出去反而不覺得了,凌晨,你不知道,那是我經歷過最不可思議的經驗,我從沒想過人可以像隻鳥似的在空中飛的。」
凌晨心裡一動,沒作聲。
郁光又說:「其實我們的生活經驗真的很狹隘,移民來美國之後只知道工作賺錢,買車買房,別人做什麼我們也跟著,說到底脫不了一個小資分子和小市民的範圍。也許日子過得比出國前好一點,那又怎樣呢?這次跳傘打開了我的眼界,原來人可以嘗試這麼多事情,如駕飛機,駕船,跳傘,潛水,攀巖,去北極探險,騎自行車周遊世界,只要你想得到,就有可能去實行,而美國真正的精華在這裡。」
「你怎麼會想到去跳傘的?」
「我前陣子焦頭爛額,覺得土埋到胸口了,只想有件什麼事能讓我分心出來。正好朋友提起去跳傘,我一個晚上學完必須的課程,第二天就跟著去了。」
「才一晚?」
「照規矩當然不行,據我朋友說學完課程還要先練習跳傘塔跳傘,滿一定的時限之後才能進行飛機跳傘。我是臨時起意,急就章,不過今後還是要去補張證書的。」
「你還準備再去?」
「當然,這種經驗令人難忘,這幾天我一閉眼就看見大地在腳下就像一張畢加索的畫,而且還是立體主義的。只是上次由於太震驚,沒有好好地體會研究一下。」
「如果你再去的話,我可以跟你去看看嗎?」凌晨問道。
「這個,這個……」郁光有點驚愕,「你真的想去?」
凌晨反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我只是說,在我的印象中,你對任何體育運動不是很感興趣的。」
凌晨輕輕地笑了一下:「只是你說得太好了,把人家興趣吊了起來,又不許別人分享。」突然她語調一轉,帶點嘶啞地說道:「我要出去走走,再在一間房子裡關下去,我大概會自殺的……」
郁光趕緊說:「別胡思亂想,你真要去看看,我下次去的話一定通知你。」
凌晨不作聲。
郁光關心地問道:「你睡眠的情況有沒有改善一些?」
「嗯。」凌晨簡短地答道,「在吃藥。」
郁光沉默了一陣,說:「凌晨,你如果願意的話,還是搬回來吧。讓我照顧你一段時間,等你情況好轉再說。」
凌晨聽了這話心裡一顫,一股難以辨別的滋味湧上來,如果郁光在面前,她說不定就會抑制不住自己,軟倒在他的臂彎裡。為什麼是他?這個當初她硬了心離婚的男人,一直對她不離不棄,在她最困難之時,毫不猶豫地向她伸出援手。
話筒裡沒有聲音。郁光等了一陣:「你說怎麼樣?」
凌晨知道,她的情況並非是「善意」和「熱心」能夠解決的,不管是上帝還是魔鬼,對她的失眠都是一籌莫展。何必把郁光捲進來呢,要知道,再好的耐心,再充沛的感情,在失眠這個事實面前都會像被洪水沖毀的堤壩一樣,如果失眠是她的劫數,那就讓她一個人來承受到底好了。
「不必了。」她聽見自己說道,「我可以照料自己,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關心。」
郁光沒再堅持:「當心自己,有需要的話,隨時給我電話。」
凌晨說:「好的,我會的。」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有這個「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