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員是個年紀很大的男人,非常胖,腆起的肚子使他爬上短短的幾級舷梯都顯得困難。薩拉好像看出郁光的擔心,說羅傑是越戰的老飛行員,有過兩萬多小時的飛行經驗,得過紫星勳章,一直是他們的專用駕駛員。六人依次爬上飛機,這是一架雙螺旋槳的客貨兩用飛機,有些使用年頭了。倉內的坐位全部拆除,乘客就坐在光禿禿的地板上。飛機平穩地起飛,掠過城市和街道,從舷窗裡看出去天邊有一道青色的晨光渲染開來,可以看見坐在對面學員的相貌了,三個年輕人,還有一個老者。薩拉說他們都跳過六次以上了,那個老者是一家快遞公司的老闆,叫尼克,以前有懼高症,在六十二歲上突發奇想要學跳傘,是薩拉教過最老的學生。那老者眨眨眼,開玩笑道:「薩拉你治好了我的懼高症,可是我的保險公司拒絕買單。」又轉向郁光,「第一次?」郁光點頭。尼克調侃道:「祝賀你上了賊船,我是每到週末就腎上腺素高漲,直到在機艙口的一躍。」郁光道:「我的腳現在就在發抖,能不能躍出去還是個問題。」尼克說:「你能的。你告訴你自己能辦到,你就已經辦到了。」
傳來前艙飛行員的聲音:還有十分鐘就會到達指定的跳點,預定高度是一千五百米,要大家做好準備。學員們再次檢查跳傘裝備,薩拉附過身來,在郁光耳邊低語:「如果你太緊張,沒必要強迫自己,很多人也是第一次沒跳成。你可以隨機回去,我一個半小時後會回到機場。」郁光能明顯地感到心跳加快,他鎮定了下,說:「總有第一次,我沒問題。」薩拉凝視著他:「跟著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機艙門上的一排紅綠指示燈開始閃亮,一個學員站起身來把艙門拉開,強烈的風一下子灌進來。學員們排成一排,手拉著艙頂的扶手。飛機開始盤旋,郁光從傾斜的艙口看出去,底下的景物開始顯現。大片的草地和灌木,遠處有個小市鎮,掩在樹叢之中。每個學員都戴了風鏡,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從動作看來都很鎮靜。飛機再一次傾斜,郁光手心出汗,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喉頭一緊想吐,強忍下。薩拉正在觀察飛機的高度,隨即發出口令:「傑米,你首跳,南希,第二,湯姆,第三,最後是尼克。準備好了嗎?跳。」
四個學員井然有序地跳出機艙,每人相隔十五秒。郁光只看到一個個身影在艙門口一閃就不見了。只剩薩拉和他在艙內。薩拉的聲音有點嘶啞:「跳出之後要放鬆,最主要的是保持臉向下的姿勢。我就在你的身旁,現在準備好了嗎?」郁光一霎那感到畏懼,手心裡全是汗。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準備好了。」
薩拉沒再說話,等到飛機再度傾斜,她示意郁光可以跳了,郁光此時什麼也顧不得了,硬著頭皮閉了眼使勁地一跳,人突然凌空,耳中只聽到飛機引擎的轟鳴,一陣昏暈中他以為馬上就要撞到機翼上的螺旋槳了,但飛機很快遠去。郁光像一片羽毛似的在攪起的氣流中打轉。突然,天地一下子變得無比的遼闊,萬籟俱寂。郁光的身體打著旋向下墮去,天空一會兒在上面,一會兒又在腳下。郁光在恍惚中看到初升的太陽像個跳躍的金球,從左邊滑到右邊,再從右邊反彈回來。
目眩神迷,郁光有好一陣子陷入一無所思的狀態,接著記起了跳出機艙之前薩拉所說的:放鬆,盡量地舒展身體,臉朝下,把握你和目標的距離感。郁光把手從胸前的環扣上移開,雙臂張開,身體呈一個「大」字,對底下的山川河谷做出擁抱的姿勢,繼續向下飄去。
郁光不知自己下墜的速度多快,時間的概念已經隱去,每一秒鐘都像凝固在無邊的空曠之中,郁光看到模糊的地平線被朝陽染上粉紅,淡紫色的氤氳從山谷中柔和地升起,湖面上波平如鏡,映著湛藍的天光,美麗得不真實。突然,在他的身下幾百米的地方,開出一朵紅白相間的花束,那是接近地面的同伴打開的降落傘,緊接著又是一朵,又是一朵。
郁光抬起頭來,看見左上方有個身影,那是最後跳出機艙的薩拉,她像鷂鷹一樣向他的位置滑翔靠近,在離郁光幾公尺的地方停住,她的嘴唇一開一合,並做著手勢,風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把她的話語隔開在千里之外,但郁光從她防護鏡後面的眼神和豎起的大拇指知道自己做得還不錯。不由得信心大增,他們互相舉手致意,然後薩拉一轉身,像條魚似地向下俯衝而去。
做鳥的感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吧。甩脫一切塵世的羈絆,翱翔在一望無際的明澄天空中,鳥瞰青翠淋漓的大地。風灌滿你的翅膀,雲彩溫柔地撫摸著你的皮膚,你的心臟被自由高高地托起,你不在乎活得多久,因為生命的華彩只存在於這飛翔的瞬間。
眼前的景物開始清晰起來,郁光從遐思中收回精神,要準備開傘了。伸手摸到胸前的環扣往旁邊拉開,沒有動靜,腳下的山脈顯出崢嶸的線條,叢林像劍戟一樣指向天空,下墮的速度增快,郁光腦中黑色的念頭突然冒起。正在此時,他感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拽住,感覺上整個人向上升去。抬起頭來,一片嫣紅籠罩著上方,薄薄的尼龍布面依稀透出天光。
下降的速度變得很慢,郁光雙手握著降落傘的校準繩,向指定的降落點飄去,那是湖邊的一塊開闊地。遠方的山巒好像在移動,高大的紅木樹群迎往送來,掠過樹頂,迎面是一塊碧綠芳草地,降落的標示桿在陽光中閃閃發亮。
他最後的感覺是停留在空中,那塊柔軟的芳草地緩緩地迎了上來,一百尺,五十尺,二十尺,突然雙腳觸到一片無名的堅硬,人還有種向下墮去的慣性,一屁股坐到地上,郁光順勢躺下,身後拖曳著的降落傘像陣輕紗般地覆蓋在身上。向上仰望藍色的天空深不可測,郁光真不敢相信剛從那兒回來。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薩拉收完降落傘,來到他旁邊,先用腳尖挑挑他:「該起來了。懶鬼。」看到郁光不動,薩拉一怔,突然伏下身來,把臉湊得很近地觀察他,郁光能感到她呼吸的氣息拂著脖子上,他極力忍住,但還是禁不住癢笑了起來。引來薩拉一頓粉拳:「這種時候開玩笑,你可真把人嚇死。」郁光握住朝他身上捶下來的拳頭:「昨晚沒睡夠,躺在草地上怪舒服的。你看,你的學員都在看你。」
那幾個學員離得遠遠的,正在把散落在草地上的降落傘收攏起來,沒人朝這邊張望。薩拉說:「站起來走走看。有人跳傘著地不得法折斷了脊柱骨的。」郁光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蹦起來,不想被腳下的傘繩拌住,失去平衡,一跤摔在薩拉懷裡,兩人一起倒在草地上。
太陽出來了,郁光閉著眼睛,感到一道溫暖的光線映在眼皮上,外面的世界變成桔紅色的。薩拉的手在摸索著他的手,摸到了一把握住。
「我也是昏了頭,不該讓你這樣冒冒失失跳了下來。」
「不是一根汗毛也沒少嗎?」
「程序不是這樣的。」
「呃?」
「你得先經過傘塔跳傘。」
「SO?」
「然後才能飛行跳傘。」
「難道有警察在空中巡邏嗎?」
薩拉沉吟一下:「我得對我的學員負責。」
「你的學員現在好好地躺在你身邊。」
薩拉轉過身來,用胳膊撐起,仔細地打量著他,郁光一睜眼,只見兩隻碧綠的瞳仁,如湖水般深邃,使人頭暈。他趕快再閉上眼。薩拉的手背輕輕地拂過他一天沒刮鬍子的下顎,伸到他的耳後,搔爬著,含糊不清地呢喃道:「老天,請保佑我不要再愛上一個男人。」
郁光一動不動,他現在全身心還是在體驗降落過程的奇異中。他真的從那架老舊的飛機直接跳進空中了嗎?然後像塊石頭般地筆直往下掉。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他體驗了一生從未想像過的感覺,人在大氣中無所依托地自由飄浮,生死全靠他背上那個包裹,裡面裝著一塊長方形的尼龍布和一些錯綜複雜的繩具,兩個手指扣住繩具的環扣使勁一拉,那降落傘就像一面打開的雨傘赫然撐開,是把大得多的傘,複雜得多的傘。但原理和郁光平時用的傘一樣,郁光的門後扔了好幾把傘,都是用過幾次就報廢的,不是傘骨折斷,就是傘面和傘骨分家,這些傘都是MadeinChina,便宜貨。只是不知道這降落傘是哪兒造的,希望不是出於那些在中國城一把雨傘賣五塊錢的公司。
薩拉湊近來:「你在想什麼?」
「其實真的掉下來也不錯。」
「你說什麼?」
「我說如果一個人真的要死的話,我情願選擇這種死法,最後一次領略你一輩子從未領略過的感覺,從天堂到天堂,或者從天堂直接到地獄。」
薩拉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早知道你會產生這種想法,我一定不會讓你上飛機的。」
郁光嬉皮笑臉道:「想不到美國也有思想犯的,我只是說說而已。」
薩拉說跳傘是一項需要非常集中心神的運動,學員不得有任何的個人問題帶進來,就算一句無心的話,可能觸動別人的心情,而產生意料不到的後果。
郁光說:「我沒有任何個人問題,就是有的話也不會用這種解決辦法的,這不適合我的個性,我只是隨口亂說罷了。」
這時另外幾個學員收拾好降落傘索具,向他們方向走過來,薩拉沒再說什麼,站起身來,只是懷疑地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