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36章
    凌晨坐在蔡博士的候診室裡等候輪到她,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候診室裡還有四個等候看診的病人,坐在她對面的是個年輕少婦,穿了一件露出肩膀的連衣裙,皮膚上都是太陽曬出來的雀斑,不停地在講手提電話。斜對面是個老者,正襟危坐,大熱天還穿了三套頭的西裝,西裝上有些顯然易見的污斑,一條老式的領帶打得鬆鬆垮垮。跟她並排的是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三十歲上下,在讀一份《洛杉磯時報》,但讀得心不在焉,很煩躁地前後翻來覆去,而擎著報紙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接待台上的年輕女孩已經在準備下班了,不時從挎包裡取出小鏡子來照一照,過五分鐘又塗一次口紅。凌晨想這個職位應該是很壓抑的,天天看見一些苦瓜臉,心理偏差者,久而久之,自己的情緒也會受到影響。所以這個女孩上班就盼下班,得以逃出這間氣氛壓抑的房間。

    她自己是這種氣氛的製造者,不用看鏡子就知道她慘白著一張臉,像個會走路的面具,眼睛像大熊貓一樣青黑色,神情是又疲憊又亢奮,衣服也老穿不整齊,週身散發著一股隔宿的氣息。她伸出手來,竟然也像坐在旁邊的男人一樣,指尖微微地顫抖。對面那個少婦,聽她那連續不斷的語調,就知道什麼地方不對頭,那語調根本不是與人交談,而是不斷地傾訴,無謂的,雞毛蒜皮的,挖空心思的,像關不緊的水龍頭似的傾訴,凌晨可以想像,如果在兩個小時內不斷地傾聽這種訴說,人會瘋掉的。少婦旁邊的老頭像個在夢裡走不出來的人,他不合時宜的穿著,他堅硬的姿態,他恍惑的眼神都說明他行走在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以前存在過,但現在已經遠去,老頭卻執著地以過去的步伐,過去的神態,行走在當下。一個白日夢遊者。但旁邊這個男人呢?估計和凌晨差不多年紀,看起來像個高科技行業的從業人員,也許是好萊塢哪個製片廠的高級職員,瀟灑而多金,正是洛杉磯主流人物的形象。他怎麼也會出現在這間診療室的呢?

    蔡博士的門打開了,一個病人出來,接待小姐把年輕少婦的病歷送進去。然後出來,把三份病歷排列在櫃檯上,對凌晨說,下一個是你。再對老者說你排在她後面,然後是這位先生。對不起,我可要走了,今天晚上有個試鏡,我可不希望遲到。

    門關上,那個老者還是木著一張臉,旁邊那個男子低低地吹了聲口哨,放下報紙,與凌晨對看一眼,說:「如果是我,也會急著逃離這個地方的。」

    凌晨實在打不起精神來和另一個心理病人搭訕,只是淺淺地一笑,抬腕看表,那少婦進去十分鐘還不到。一般心理醫生的約見差不多在三十到四十分鐘之間。

    身邊那男人說:「時間是最難對付的,漫長的等待和蹉跎,但一個人獨自面對無所事事的時間更難。所以我們願意早早地趕到診療所來,坐在不舒服的硬椅子上,為的是看到幾張不同的面孔,估量他們在這個泥潭中陷得有多深,聊以自慰。」

    「你是說看了別人的悲慘樣子,自己會覺得好過點?」

    「女士,你的理解力使人敬佩。」

    「我沒這個感覺,看見別人受苦我只會覺得這個世界更糟。」

    「正是因為你看透了這個糟糕的世界,所以對自己的糟糕境況比較能忍受一點。」

    「聽起來很無奈,也很冷酷。」

    「你說中了真相。」

    凌晨突然在內心深處覺得這人講的是對的,在一切的痛苦之上,最大的痛苦是覺得只有你一個人在受苦,別人都歡天喜地過得有滋有味。孤獨把原本的痛苦放大了無數倍,如果你的痛苦是常態,每個人都分擔著一些,也許,痛苦就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但是,寫作是樁絕對孤獨的事業。但是,失眠也是件絕對孤獨的事情……

    那人看她若有所思,又湊過身來說:「有句話你聽過沒有?叫做『他人即地獄』,是個法國哲學家說的。在字面後還有一層意思:大家都在地獄裡。是的,幸好我們置身在一個熱鬧的地獄,像刺蝟擠在一塊取暖似的,不那麼孤獨。」

    這個形容得好,凌晨想起她和家人,郁光,和崔雷西的關係,可不是擠在一起取暖,但是又互相忍受不了,被戳痛,分開,然後由於孤獨,又互相擠在一起的關係?

    凌晨不由得嘴邊泛起一絲苦笑。

    那人點點診療室關上的那扇門,輕聲道:「那個整天坐在裡面的傢伙,是挨戳最多的,我們這些不討人喜歡的刺蝟,跑到這兒來,把我們又長又硬的刺伸到他鼻子底下。他看在診療費的份上,不得不笑臉相迎,還必須說你這根刺是正常的,來刺我吧。沒關係。」

    凌晨道:「心理醫生受過專業訓練,防衛機制比較強……」

    「不見得,據我知道,這個領域中自殺的比例非常高。」

    「真的?」

    那人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裡有一種說不盡道不出的悲哀,他點點頭:「是真的。」

    這時診療室的門開了,蔡博士送那個少婦出來,順手拿起櫃檯上的病歷,叫了凌晨的名字,看見坐在她身邊的男人,打招呼道:「安迪,你還得再等一陣。」

    進了診療室,蔡博士問凌晨:「你認識安迪?就是坐在你鄰座的。」凌晨搖頭說第一次見,聊了幾句而已。蔡博士說:「他自己是個心理醫生,在拜佛利崗開業的。」凌晨驚訝道:「心理醫生還要看心理醫生嗎?」蔡博士說:「我們都不是上帝,都有向別人尋求幫助的時候。」

    蔡博士看起來很疲倦,用大拇指揉著太陽穴,打開病歷說:「讓我們來看看是否情況有所改善,你現在是否覺得比較能控制自己的焦躁情緒了?」

    凌晨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如果睡眠好,自然就不焦躁了。睡眠不好,那種從身體內部而起的焦躁感不是憑意念就能控制住的。

    蔡博士兩根手指無意識地玩弄著一支鉛筆,等待著她的回答。

    「我覺得效果很小,我盡量放鬆,但腦中還是充滿各種各樣的念頭,好的時候能睡著個把小時,很淺。嚴重的時候一點也睡不著。」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你做出控制自己情緒的努力?」

    凌晨想了一下:「我放棄了寫作,我盡量和人接觸,去散步,去參加派對,與人談話聊天,還有什麼?哦,我努力使自己飲食正常,喝牛奶。」

    「告訴我你的食慾如何?」

    凌晨搖頭:「並不怎樣。其實我吃了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蔡博士低頭在本子上寫了些什麼,略一思考,然後抬頭問道:「凌女士,你在乎不在乎我問一些私人問題?」

    凌晨說她不在乎,她現在生活就是上班,吃睡,絕少有私人生活。

    「你的性慾怎樣?如果你覺得不合宜,你盡可拒絕回答。」

    凌晨笑了:「我沒有性慾,我連月經都不正常。」

    蔡博士沉吟了一陣問道:「這種情況有多久了?」

    凌晨說很久了,離婚後,不。離婚前她就沒有太多的性慾,有****,但沒有性慾。身體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個自在之物,像部被遺棄的機器,並不聽從她的主觀意志而獨立存在,吃,喝,排泄,被動地****,但喪失了睡眠的功能。

    「這與睡眠有關係嗎?」凌晨問道。

    蔡博士說人是個複雜的有機體,任何機能出現偏差就一定會影響到另外的機體功能。婦女的正常的荷爾蒙分泌對維持身體的平衡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很多婦女在懷孕和生產之後,原先的病狀和功能失調會有所改善,或者消失。

    凌晨說這也不現實,她目前連料理基本生活都成問題,要她懷孕是不可能的事。蔡博士說這並不是適合每個病人的。你的情況需要耐心,這樣吧,我先給你開點藥,幫助你睡眠,等情況有所改善之後,我們再一點點削減。

    凌晨問道:「這藥是否會有依賴性?」

    蔡博士說:「所有的藥都是暫時性的,我們只是讓你的症狀緩和下來,等你身體恢復過來再考慮別的方法。」

    蔡博士在處方簽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串拉丁字母,撕下,交給凌晨:「每次兩顆,不能超過。」

    蔡博士送她出來,把老頭叫了進去,候診室裡就剩下那個心理醫生,凌晨和他對視了一眼,點點頭,走出診療室,覺得那人的眼睛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

    凌晨回家前去超級市場的藥店買藥,等了四十分鐘,櫃檯後面推出一個黃色小塑料瓶,裡面裝有十二顆白色的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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