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走廊等候處,阿川還是坐在那個位置,郁光走近一看,那傢伙竟然睡著了,郁光在附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這一天一夜可真夠受的。
怎麼會?怎麼會是石音?那麼溫和,善體人意而又富有犧牲精神的一個人,會遭到這種飛來橫禍?如果不是要來參加畫展的酒會,呆在家裡就應該沒事吧。但是阿川不去那個見鬼的加油站會沒事吧?話再說回來,他如果早去十分鐘或晚去十分鐘都會避過那件倒霉的事吧。這樣不行,推算下去沒完沒了,每個人都有責任,每個人又都沒責任。美國人有句話叫做「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兩個錯誤一湊合就撞上鬼了。中國人說得更為透徹: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是的,我們都是鼠目寸光,以為這個世界是恆久不變的,天地萬物為我而設。直到有一天警鐘在耳邊敲響才醒過來,原來世事一夕之間就可顛倒過來,生命脆弱得如根稻草,碰到一點火星就可燒成灰燼。
人真是那麼經不起事,歹徒為了幾十塊錢,可以輕易地毀了一個人的生命,毀了一個剛剛起步的家庭,給一大批親朋好友造成傷痛。美國的法制那麼健全,可警察拿歹徒差不多就沒辦法,抓住了也是牢裡蹲幾年就出來了,照樣作惡。可是失去的生命再也不能重生,傷痛也永遠不會平復。
什麼都別去想,石音能夠度過這一關最重要,只要石音能好起來,阿川和我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的。可是,這一切由你嗎?
醫院的氣氛特別壓抑,郁光的眼皮也逐漸沉重,就在他剛要迷糊過去之時,恍惚間聽到護士在走廊上喊「誰是石女士的家屬?」一個激靈跳了起來,搖醒阿川。兩人臉色發白地衝到護士面前,阿川抖得上下牙齒噠噠發響,那護士看了他們一眼,說:「你們是家屬?病人想見見你們,跟我來。」阿川還是緊張得移不動腳步,也開不了口。郁光鼓起膽子問道:「請問病人情況怎麼了?」護士說:「剛從麻醉中醒了過來。」郁光說:「那就是說好起來了?」護士說:「我沒這麼說,她的情況還是很嚴重,你們在裡面不能多耽擱。」到了門口,阿川拖住郁光:「郁光,我很害怕,我怕我會在裡面昏過去,要不,你先進去看看?」
郁光道:「胡說什麼!越是在這種時刻,你越要表現出堅強來,石音想見的是你。等會進去之後,千萬要穩住神,告訴她會好起來的,任何事情都能挺得過去的。記住,你如果垮了,石音增加了精神負擔,那樣對她傷情不利的。」
他們跟著護士進了加重看護病房,三張床位都躺了病人,石英在靠最裡邊的一張床上,護士領他們走到床邊,床邊的吊桿上掛著大袋的血漿,石音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對他們微笑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阿川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郁光真怕他隨時會倒下去。所以一手扶著他的腰間,一面對石音道:「醫生說手術非常成功,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配合治療,什麼也不要擔心,外面有阿川和我,一切都會處理好的。阿川你說是嗎?」阿川只會點頭,半天迸出一句:「急死我了。」郁光的手在他腰上擼了一把,阿川才期期艾艾地說:「好好養傷,想吃什麼我去買。」郁光想這小子真不會說話,石音現在是能吃東西的樣子嘛?石音的嘴唇動了一動,兩人一起低下頭來,聽到很微弱的聲音問道:「畫展開得成功嗎?」郁光眼淚都要下來了,連忙說:「成功,賣掉好多畫。等你好起來我們一起慶祝。」石音點點頭,眼皮子卻不由自主地沉下去。護士過來說你們得走了,她太虛弱,不能一直說下去。
兩人走出病房,都是一身大汗。一抬腕,竟然已是下午兩點鐘了。郁光叫阿川去吃點東西,睡幾個鐘頭。晚上再來替他。阿川說不放心。郁光道:「你再倒了我就沒法同時看顧你們兩個。快去,把煙留給我,有任何情況我會通知你。」
阿川走後,郁光除了去樓梯口抽煙,就是把頭抵在玻璃窗上,呆呆地看著底下的停車場,像甲蟲似的汽車進去又出來,間或有輛救護車急駛進來,後車門一開,兩個擔架員抬下一具動也不動的軀體來,匆匆地推進急診室。生命之火,在這幢水泥房子裡或被煽旺,或者就此熄滅。郁光突然想到有一天自己如果這樣被救護車送進來,躺在病床上被插滿管子,苟延殘喘,那怎麼辦?腦子裡馬上否定:那種樣子情願不要活了,生命中如果沒有畫畫,沒有衝浪,沒有女人,也沒有自由意志。那種生命還有什麼意思。
繼而又悲哀地想到,石音不是被陷入這個地步了嗎?多好的一個女人。
晚上阿川來換他,石音的表姐也來了,郁光離開之前和他們一起去值班台詢問石音的病情,被告知還在觀察期。郁光勉強開車回家,一路上眼皮不住地打架,差不多兩天了沒合過眼。到了家裡,沖了個澡躺下。電話又響了,本想拔掉電話線,又怕是阿川打來,接起來聽到的是哭聲,他渾身一激靈,汗毛都豎起:石音怎麼了?再仔細一聽是個女人的哭聲,娜塔莎。發昏的腦子才轉過來:「嗨,娜佳,怎麼了?」
娜塔莎情急之下冒出一串俄語,郁光從沒見到她這樣,在電話中安慰了好一陣,娜塔莎才控制住號哭,在那兒抽泣。郁光說:「娜佳,發生什麼事了?你安靜一下,慢慢說,或者你要我過去?」
娜塔莎鼻音很重地說:「不要過來,他們殺死他了。」
「誰?」
「提米卻。」
郁光大吃一驚,話筒也掉在地上,撿起來之後他問道:「你確定?你怎麼會知道?」
娜塔莎說她近幾個禮拜一直在想法還錢,已經通過魯迪還了一萬多,但是還夠不上利息數。前天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威脅說是最後期限了,不本利還請他們就要最終解決了。娜塔莎到處找人,但根本湊不夠那個數目。直到今天,一個信封塞在她的門縫底下,裡面是……
「你怎麼不找我?」郁光的腦子亂得一團糟。
「我打了好幾次,一直沒人接。我開車去你家,半路上又打消了主意。」
「為什麼?」郁光才想起那天他和薩拉一起出去買酒會穿的衣服了,「別管這些了,現在情況到底怎麼了?」
娜塔莎在電話裡很響地擤了幾次鼻子,過後說:「他死了。」
「你確定?」
娜塔莎說信封裡是份《洛杉磯時報》的剪報,說警察在東邊的蓄水庫裡發現一具屍體,男性白人,二十七八歲,死因不明,但警方消息說在屍體上有拷打的痕跡。
「那你也不能確定一定是他。洛杉磯每天都發生謀殺案,幫派分子互相殺來殺去,你沒見到屍體就憑一份剪報嚇自己。」
娜塔莎悶聲道:「我有感覺的,不會錯。」
郁光無語,說:「我還是過去看你吧。」娜塔莎堅決說不要,好說歹說,最後她同意在晚上上班之前,和郁光在大象咖啡館見面。
掛了電話,郁光渾身骨頭像被抽掉似的,一屁股倒在沙發上,天啊。這個世界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多事情都發生在今天,為什麼陽光燦爛的洛杉磯看起來滿目瘡痍,為什麼命運喜歡對人開如此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