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34章
    回到住處,郁光感到口乾舌燥,從冰箱裡拿出啤酒,一仰頭灌下去大半瓶。腦子裡還在想著凌晨,這樣子她怎麼能自己料理自己,不用說去工作了。現在離了婚,他想為凌晨做些什麼都不一定辦得到,兩年夫妻,他是知道凌晨個性的,哪怕裡面都掏空了,外面還是盡力維持住一個要強的形象。

    人很疲倦,但情緒卻躁動,睡意全無,在工作室裡走來走去像頭困獸,騰空的畫室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洞窟,墓穴般的毫無生氣。他將在今後的年月裡,用心血和時間來把這個洞窟填滿,然後被人取走,再填滿,再取走。直到有一天他被徹底掏空。

    從來沒這樣地心煩氣躁,而且這種壞心情發生在他第一個正式畫展之後。他不知道如何解釋,畫展前興奮之情已經蕩然無存,第一是碰上那個烏鴉嘴評論家,第二是撞上那個俄國流氓,第三是凌晨蒼白的臉色,第四是阿川沒來,除了這些,還有一種無名的悲哀,說不明道不白,但確確實實在那裡,像牆角的霉點,一不注意就蔓延到整個房間,吞噬掉所有的陽光日子。

    他懶得換衣服,斜靠在沙發上,仰頭喝著啤酒,向空中吐煙霧,那套上千塊錢的阿瑪尼上裝已經揉皺得像塊抹布,無所謂了,今後不會再穿它了。正在他想到冰箱裡拿第三瓶啤酒時,電話鈴響了。見鬼,誰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他腳步飄搖地走過去,接起電話:「哈羅。」

    電話裡沒人說話,卻傳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一定是哪個酒鬼喝醉了亂打電話騷擾人,洛杉磯不得意的人太多,全國各地的人想發財、想登台的人都擁來這兒,苦苦掙扎卻一事無成,最後不是落得個濫用毒品就是酗酒,神志不清就在半夜三更給人亂打電話。他剛想甩上話筒,話筒裡卻傳來一個又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郁光,是我,阿川。」

    郁光渾身一激靈:「阿川?你怎麼了,晚上的派對沒見到你……」

    阿川突然嚎啕:「石音,石音她出事了。」

    郁光大驚:「出什麼事了?石音她怎麼了?」

    阿川語無倫次地說了昨夜在油站發生之事,郁光聽得不是很明白,他只是問阿川你在哪個醫院?加大醫學中心嗎?我馬上過來。

    掛上電話,郁光覺得自己像是從蒸汽浴室出來一樣,背上,額上,手心裡全是涔涔汗水,手指由於震駭和緊張一直在發抖,連門都鎖不上。坐進車子裡想了好一陣才在腦子裡找出來加大醫學中心的路程,在一個路口沖了紅燈,自己提醒自己要冷靜,但在下一個路口碰上紅燈還是衝了過去。

    好在清晨公路上沒多少交通,保時捷風馳雷霆地駛進加大醫院的停車場,郁光快步奔進急診室,卻找不見阿川的人影。去櫃檯上問,也不得要領,正在上竄下跳地像只沒頭蒼蠅時,眼角瞥到走廊底端有個身影像醉鬼似的靠在牆上,那不是阿川?三腳兩步衝到面前,阿川抬起頭來,眼神都散了。郁光一把抱住他,阿川還是說不出話來,在郁光猛力搖晃之下,阿川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第一句話是:「我該死,就為了節省一毛錢……」

    郁光費了好大力氣才使他從惶惑迷糊的狀況中回過神來:「現在石音怎麼樣了?」

    阿川人又萎了下去:「在手術室裡,醫生說情況很危險。」

    據阿川斷斷續續地講述中,郁光弄明白了個大致情形:石音受了槍傷,子彈從右背部鑽進身體,打斷了肝臟附近的一條大血管,使得肝臟出血,子彈最後停留在腹腔後部,靠近脊椎之處。醫生就算能止住內出血,過後還是不好。而且,現在不知脊椎有沒有受傷?如果受了傷,石音就是逃過這一關也有可能終身癱瘓。

    「我怎麼這麼糊塗!那個油站在偏僻角落,我看見四個人進來就應該走。就為了幾塊錢的汽油?我如果當機立斷地跳上車子就走,石音也不會受傷了。可是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會開槍啊。我從頭到底沒聽到槍聲……」

    阿川腿一軟,靠牆的身子出溜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郁光左右看看,急診室的走廊上的燈光慘白,幾個穿白衣的人在各個房間裡奔進奔出,隔著門扉可以聽到手術器械的金屬碰撞聲。門口救護車呼嘯而來,停下,匡當一下,又送進來幾個車禍受傷者,護士和急救人員也像是沒頭蒼蠅似的忙前忙後,看來這個醫院的負荷到了最大的程度。

    手術室門一開,走出來個高瘦男子,身著綠色手術衣,滿臉疲憊,在走廊上就摸出香煙叼在嘴上,郁光跟隨他出了安全門,來到一處樓梯轉彎處的小平台,地上遍佈煙頭。那人一站住,郁光就把燃著的打火機遞了過去。

    那人什麼話也沒說,低頭就著郁光的火點燃香煙,猛吸了一口,再猛吸一口,郁光好像不見那人把吸進的煙吐出來似的。他給自己也點燃煙,問道:「醫生,我猜你剛做完一件大手術吧。」

    那人把抽了半截的香煙扔在腳下踩滅,又叼上一支,郁光馬上送上打火機。

    高瘦男子吐出一團濃煙:「哪止一件,我從上班到此,六個急診等在那兒,我連做四個,上個廁所都沒時間,只好尿在褲子裡。人說醫生職業好,操,他媽的比屠宰工人好不到哪裡去。」

    郁光第一次聽到一個醫生說粗話,那人的臉被煙霧包圍著,不甚清晰,從整個身形神氣來看,活似一個剛被人打了一頓的出租車司機。郁光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有個朋友受了槍傷,是位年輕的東方女士,不知是你負責治療的嗎?如果是,我想知道她情況如何?」

    醫生微微頷首:「是的,我記得,她是第三個上我的手術台,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任何事。因為沒人知道下一分鍾情況會變得怎樣,也許她會度過這關,也許就是上帝的意旨,我們凡人在他面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我只是關心她現在情況如何?」

    「不好,很不好。子彈切斷了大動脈,雖然接了起來,她還是呈失血的狀態,心臟,大腦都受到損害。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輸血,大量地輸血。」

    郁光的心臟莫名地絞痛起來,加上沒有睡眠,眼前一陣發黑。他勉強支撐住自己,求道:「醫生,她才三十出頭,好生活才開始,剛買了房子,你無論如何也要盡力救她啊。」

    那張隱在煙霧中的臉紋絲不動,聲音硬如鐵石:「每個生命對我們說來同等珍貴,剛出生的,年富力壯的,或只有幾個禮拜生命期限的,在這裡都一視同仁。我在醫學院啃了十二年書,再加三年臨床,就是為了在這種時候『盡力』的。我已經告訴你了,在這一切之上,還有一種強大的,不能抗拒的力量,這種力量往往在生死之際顯示出來,明白地昭告我們,人類自視為無上的生命,是與風中之燭一樣,隨時都可以熄滅的。在這股力量之前,任何人都是束手無策的。」

    沉默,再是沉默,平台底下的停車場裡,一輛汽車的警報器被觸動,哇哇地大叫。遠處天色微明,魚肚白裡透出一絲淡藍色。今天洛杉磯肯定又是個悶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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