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在門前的車道上催石音:「要趕快了,郁光說酒會八點開始,現在已經八點二十五分了,我還要去加油。」
石音好容易才穿戴停當,在經過客廳的鏡子前又停下來整理鬢髮,一面問阿川:「我這樣子還過得去嗎?不會顯得太隨便吧。」
阿川穿了一條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翻毛麂皮鞋,上身是灰色的運動西裝。說:「我說老婆,你又不是第一次認識郁光,一個畫展弄得這麼緊張。說不定他自己穿了那套髒兮兮的工作服跑去酒會,這小子做得出來的。」
石音對著鏡子塗最後一遍口紅:「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們兩個平時再髒亂再邋遢我都不管,但這上場面的時刻我們可不能給郁光丟面子。好歹這是他第一個正式的畫展,他不在意,還有來賓呢。郁光指望這些人來買他的畫,兩個叫花子晃來晃去多煞風景。」
「藝術家在你們眼裡就是叫花子?」
「你又沒在額頭上寫著字:我是藝術家。人家來買畫,付了錢也要個心情舒暢,我們穿得得體一些也是對人的尊重。」
「啊呀,老婆你有完沒完?我不是照你說的,把最好的出客衣服都穿上了嘛。這運動西裝肩膀吊得緊緊的,抬手都牽住,怎麼運動?」
兩人上了車,阿川過了兩個加油站都沒停下來,石音問道:「你不是要加油嗎?等會趴在路上又是耽誤時間。」阿川說:「再過去有個艾科加油站,每加侖要比這兒便宜上一毛錢。反正順路,耽誤不了幾分鐘的。」
再開了幾個街口,阿川說的艾科油站到了,他把車拐進去,停好,打開車門出來先去收銀處交錢。再回來把油嘴****油箱。這兒臨近134號高速公路,在聖塔安的邊緣,屬於藍領工人的聚居區,安靜而簡樸,入夜之後很少有人車行駛。阿川裝修房子時常去附近的家居倉庫買材料,所以知道這個地區有個廉價油站。
在他對面的加油筒前停下一輛車子,卻沒熄火,車門一開,出來四個墨西哥年輕人,穿了一樣的深色衣服,頭上戴了滑雪軟帽。兩個走去收銀處,兩個就留在車旁。
過了一會,收銀處那兒傳來一陣爭執的聲浪,有人大聲地呲斥,阿川向那邊望去,天黑看不清楚。他心中感到些什麼不對,回頭望望油筒計價表,還有三塊多錢就完了。正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石音的叫喊:「你要做什麼?」急回頭一看,剛才在車邊兩個墨西哥年輕人不知什麼時候躥到他們車子旁邊,其中一個正從車窗裡扯出石音的皮包。石音發覺了正在和他撕搶,阿川想也沒想,一個虎躍撲了過去,撞在那人身上,兩人都倒在地上。那人個子很壯實,一個翻身就把阿川壓到底下,阿川從小會打架,乘那人再一次壓下來之時,掄圓了手肘狠狠一記掃在那人下巴骨上。
只聽一聲悶響,然後是沉重的身體倒地的聲響。阿川趕快起身,看著那傢伙倒在地上打滾,另一個蹲在一邊手足無措。一個念頭在他腦裡:趕快走,在他們同夥趕來之前趕快走。眼睛卻斜見幾尺之外落著石音的挎包。他猶豫一下,還是跑去撿了起來。直起腰,就見到幾個人影從收銀處奔來,他一步跳進車裡,打著火就走,卻沒想到加油管還沒取下,車子被拖住了。阿川猛加了一下油門,車子向前一躥,加油管被扯下來了,車子飛速地離開加油站,只聽到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叫聲,那拖在車後加油管的拖曳在地的聲響,汽車逆火的爆響,還有後面那批人用西班牙話大聲叫罵。
開出十來個街口阿川才緩過神來,背上一身冷汗,那件繃得太緊的運動西裝腋下都裂開了。他剛想說老婆你看這運動西裝這麼經不起運動。突然想起自從跳進車子沒聽見石音說過一句話,轉頭看去,石音頭靠在車門上,好像睡著的樣子。心中不禁起疑,伸手搖搖石音,竟然沒反應,這下把他嚇了一跳,趕緊找個光亮處停下,俯身過去查看石音,從他這邊看不出什麼,石音睜開眼睛朝他看了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阿川心中大駭,走出車子,繞到乘客座,才打開車門,石音就滑了出來,阿川趕緊扶住,他一眼看到石音的右背部已經被鮮血染透了。
燈光下石音背上的血跡看起來是黑色的,阿川腦中一片空白,心臟好像凝結了,反應過來先是跑去路邊,向過往的車子揮手求援,但沒一輛車子停下來。然後他再跑回車旁,扶起石音,想為她止血,但一時又看不到傷口在哪裡。石音短暫地甦醒了一下,叫疼,說阿川我怎麼了?阿川說你受傷了。石音道那趕快去醫院啊。一句話提醒六神無主的阿川,他把運動西裝脫下來,墊在石音的腰上,又躍進車裡,飛速地拐上134高速公路,向加州大學洛杉磯醫學院急駛而去。
凌晨被郁光牽著手帶出畫展時,心中一無所思,一無所想。像夢遊似的,時空突然變得無限拉長,她一恍然就穿過千百年時間,月升日落,世界本是不分昨日今天明朝的,遠古荒蠻,繁榮當今,就像睡眠和甦醒一樣,都是一瞬間的恍神而已。在她身邊這個男人是誰?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覺得和他在一起萬分安全,就是去地獄也會安全的。
男人把她引到一輛車旁,打開門,扶她坐了進去。那車座位很低,凌晨覺得就像是直接坐在地上似的。但沒關係,這一切都是幻覺,今晚她不該喝那杯香檳的。但那個男人蹲了下來,伸手替她繫上安全帶。再把門關上,然後才坐進車裡啟動引擎,前面穿制服的車僮舉起一隻手來致意,然後快速地閃到一旁,換了個中指伸出的手勢,因為突然躥出去的保時捷差點就撞上他。
郁光根本沒察覺他差點撞了人,他只有百分之十的注意力在駕車上,其餘的都在凌晨身上。在車裡兩人很少說話,各自保持著一種出神的狀態。郁光原本是想送她回家的,但車子卻背道而馳,沿著十號公路,又拐上沿海的一號公路,來到聖塔莫尼卡的海邊,在空寂無人的海邊停了下來。
他常來這兒衝浪,熟悉這兒的每一片沙灘,每一塊礁石,卻從未在深夜十二點之際來過這兒。海面平靜無波,與伸展出去的沙灘連成一線,偶爾有人慢跑而過,高懸在天穹上的月亮很小,亮得晃眼。月色在水面上形成一片閃躍的光斑,空氣很清新,雖然是夜晚,也可以看到很遠的海面,極遠處有一艘大型貨船,像個淡淡的影子在無聲地滑行。身後的一號公路上的交通燈號時紅時綠,夜歸的車流疾駛而過。
凌晨靜靜地坐在旁邊,看到郁光搖下車窗,點燃香煙。低頭在包裡找出一支大麻,用口水粘了粘,問郁光要打火機,郁光詫異地看著她,卻沒有發問,只是湊身把打著的火遞到大麻煙上,凌晨低頭就火,一面抓住郁光的手腕,很貪婪地深吸一口,瞇起眼睛,慢慢地吐出煙霧,然後突然醒來似的,把燃著的大麻遞給郁光。郁光這是第一次抽大麻,但他想都沒想就接過來,學凌晨樣子深吸一口,屏住氣,讓大麻在週身過一遍,然後才讓煙霧徐徐地吐出來。兩人互相傳遞著,輪流吸著沾了對方口水的大麻,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凌晨在抽完大麻之後短暫地迷糊了一會,郁光輕手輕腳地為她放平椅子,在微弱的天光下,凌晨的臉容顯得格外蒼白,像一張記憶中的工筆白描。日月如水流淌,這張臉龐卻一直擱淺在他生命的某處,他曾努力忘卻他倆做過一段夫婦這個事實,但記憶一次次地回來,像水蛭似的依附,攪亂他的心境。如今這張臉龐就在他尺咫之遙,倦極而眠。而他,就像被定身法定住似的,眼光一刻也不能從那張臉上移去。
他看看腕表,已過深夜二點,背後公路上的車流開始稀落。雲層遮蔽了月亮,夜色轉為深濃。郁光推開車門,站在防波堤上向遠處眺望,海岸線的燈光散散落落地明滅閃耀,遠處的海面起了霧,淡淡的,掩了過來,恍然如夢中無可尋覓的失落。
他來了美國也有好幾年了,當年剛踏上這片土地時,能在有規模的畫廊裡開畫展是每個畫畫人的夢想,今天,這扇門在他面前徐徐打開,門後有著無數的附加物,名聲和尊敬,財富與舒適。好萊塢正是這樣一個地方,讚美才能,崇尚成功,你只要跨越那扇門後,就此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多少人像鯉魚躍龍門那樣,在這道門之前撞得頭破血流,還是不得其門而入,他應該說是一個非常幸運的傢伙。
然而,他並不快樂。
成功像條在水面下時隱時現的魚兒,倏或閃現,隨即而逝。你在岸上,知道有「成功」這條魚在水裡,你必須跳入水裡才能捕捉得到。於是奮身一躍,到了水下卻見一條鯊魚張了血盆大口迎面而來,你閃避,你搏鬥,你逃遁,你繃緊全身神經對付左一下右一下的攻擊,你在最後捕獲或將要捕獲這條快樂的魚兒時,你自己也近乎虛脫。如果此時有時間問問自己的話,捕捉這條成功的魚兒究竟對人生有多大意義?
但是我們沒有選擇。自從踏上這塊土地,我們就被一種無形的壓力逼迫著,你不是抱怨在中國不能一展所長嘛?你不是覺得個人才能被強大的世俗所壓迫嘛?你不是受到這樣那樣的干擾,以致不能專心畫出最好的畫來嘛?好,你遠渡重洋,來到這塊創作絕對自由的國土,你的將來在你自己手中,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具備了,應該沒有再抱怨的口實了吧!那好,是驢是馬牽出來遛遛,你如果在這塊土地上不能成功,那你就是走遍世界也不會找到那塊成功之地的。別找借口了……
如果說成功並不帶來快樂也不盡然,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裝上金碧輝煌的鏡框,配上照明良好的燈光,被安置在一個高雅的場合,各色人等穿上正式服裝趕來觀看你的作品,而且為此慶祝,開派對,互相祝酒。還有看到價目表上一個個小紅點,代表了有人願意掏口袋,以五位數的支票來承認你的工作。且不管他們是否真懂得你的作品,但是他們總算是個流通的窗口,你的心血之作有一天會流向真正欣賞,懂得的人面前。你將被期待,希望你能畫出更好的作品來使人驚艷,使人折服,使人珍藏。而這些都是動力,人是需要在外界回饋中取得信心和鼓勵的,說到底,我們都是凡人,而凡人總是軟弱的,比我們自己所想像的更為軟弱,不管你頭上閃耀著什麼樣的光環。
你低頭看手掌,一恍然之間,快樂就如捧在手心裡的一掬清水,從指縫間洩漏貽盡。你再也恢復不到不對所有人負責,只由自己心境帶領的狀態,你接過無形的擔子,背負著別人的期望,你再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己,各種潛在的需求像一張網似的罩了上來,開始還不覺得,還在沾沾自喜中飄浮,很快就覺得步履維艱,那條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艱難了。
快樂,是另一條魚兒,把握不定,出沒無常,來了就來了,一旦離開,難覓蹤影。
不但是你,郁光,你周圍的人都不快樂,娜塔莎為了老公的賭癮深受折磨,提米卻抱怨老天不眷顧他的瘋狂妄想,薩拉住在一幢空蕩蕩的衰敗大房子裡,卡洛琳睡在畫廊的地板上,奇奇為了賣畫極盡逢迎拍馬之能,阿川和石音為了能有個家節約每一個銅板。而那個你最在乎的女人,為了她的快樂,你咬牙離婚成全,但是一見面你就知道她並不快樂,還在為失眠而苦。離婚不對,寫作也不對,什麼都不對,什麼都白費了。
快樂像睡眠一樣,只能從自身而來,任何外界的代替物全然沒用。
郁光走回車子,發覺凌晨睜眼看著他,虛弱地說:「你送我回家吧。」
在深夜空寂無人的十號公路上,郁光把保時捷的油門踩到底,車速已達一百多英里,他卻渾然不覺,腦中盤旋著一個問號:阿川,這傢伙怎麼會放了記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