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32章
    晚上崔雷西來訪,在凌晨失眠的日子裡他給了很大的幫助,不但常噓寒問暖,還不間斷地提供大麻。在凌晨的房間裡,他兩個指頭掂起邀請信:「呵,你前夫的畫展?為什麼不去說聲哈羅?這是一個關係正常化的絕好機會。而且,你看,這個酒會是下了功夫的,邀請信上綴了兩顆金星,這是說有可卡因供應。以此看來,在今天的晚會上可以見到一些有趣的人物。走吧。」

    凌晨對可卡因沒興趣,雖然崔雷西幾次三番地說那是上帝給人類的禮物,可以醫治百病,包括失眠。凌晨在他的慫恿下試過一次,吸後除了半邊臉龐發燙之外沒有任何感受,晚上還是照樣失眠。凌晨不想為自己再背上一個包裹,從此再也沒碰過「上帝的禮物」。

    凌晨跟著崔雷西來到拜佛禮崗的畫展所在地,門口負責停車的車僮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這一對,男的一身黑人的嘻哈打扮,頭上梳滿辮子,夜裡也戴了墨鏡。上身是繡了金線的馬甲,下面配了一條寬大如燈籠的褲子。那個女人一身黑衣,臉色卻蒼白得如日本歌舞伎的假面,車僮在好萊塢派對上奇奇怪怪的人物看多了,但眼前這一對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崔雷西徑直走向吧檯點酒,凌晨對所有的食物都沒一點胃口,接過一杯崔雷西遞給她的琴酒,信步在畫前瀏覽。畫中人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以凌晨為原型的,漫步在眾多自己的肖像前,觀看著在不同時空中呈現出來的自己,真是一種奇怪的經驗。畫中人的姿態,表情,和場景各含有不同的記憶,當年模糊的,被遺忘的感受在燈光和鏡框的烘托下重新活躍起來。凌晨站在一幅自己剛來美國的肖像前,畫中女孩帶有一絲迷茫的神情,好像一頭迷途的麋鹿。想不到短短的幾年時間,凌晨經歷了地獄般的心路歷程和肉體的困頓,跟眼前的畫中人已是判若兩人了。

    生命如水流過,留下的只是一個恍惚的影像。

    一個粗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畫的是你吧。」

    回過身去,一個胖大的女人堵在身後,穿了一件蕾絲的衣服,露出的脖項和胸脯佈滿了斑點,幾條粗大花哨的項鏈也遮蓋不住。那女人朝她一笑:「達芬奇和蒙娜麗莎,羅丹與卡蜜爾,藝術家和模特兒的生死相纏,古今皆然。」

    凌晨突然覺得這女人眼熟,但絕想不出在何地何時見過。只能與她敷衍:「你眼力真好,這些畫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請問,我們見過面嗎?」

    那女人朝她眨眨眼睛,施施然道:「我們現在不是見面了嗎。」伸出手來,「我叫羅莎。你的手好涼。」

    凌晨惶惑,這女人自來熟,而且語氣中對她的事情瞭如指掌,腦中一下子閃現相士的那句話:老靈魂。心裡一驚,說不出話來,那女人卻上前挽著她的胳膊:「時光易逝,任何形式的紀念,總是好的。藝術家比我們常人多了一份技藝,能把記憶化為視覺形象,從而得以留存下來。但是這留存能維持多久?這問題恐怕藝術家也回答不上來吧。」

    凌晨的機鋒感一下子上來:「生命有如長鏈,記憶只是某個環節,如果你已經到了彼岸,環節對你沒有任何意義,留存幹什麼?遺忘也許更好。」

    胖女人注視著她的眼睛:「我們的世界就是由『遺忘』所組成的,凡是不能遺忘的注定要受苦,要悔恨,要失眠,要惶惑。生命是根極細的絲線,能承受的有限,而掛在上面的記憶卻是沉甸甸的。」

    凌晨低語:「由得了你嗎?」

    「一切都是幻象,所見所聞,所感所受,所記所憶。再進一步說,青春,藝術,境遇,名氣,甚至包括藝術家口中的『創造』,無一不是幻象。幻象這東西,你拿起來就沉甸甸的,你放下就什麼也不是。」

    凌晨似有所悟,那女人又道:「但是『留存』另有意義,相對『遺忘』來說,留存是個坐標,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婦人,注視著一張她年輕時的肖像,畫中女孩青春逼人,笑靨如花,老婦人心中的感受卻是死亡的逼近,如花的笑靨就是一座座標,標明了到死亡禁地的距離。一旦到了那個禁地,你放下也得放下,你不放下也得放下。」

    凌晨默然,抬頭看了看剛來美國時郁光替她畫的一張肖像,她記得那次是去馬裡布海灘畫風景的,因貪看風景,迷了路,老火鳥轉進一條岔路,路邊都是帶圍牆的深宅大院,從街角可以望見蔚藍色的太平洋海面,再開下去是整片起伏的山巒,用白色欄杆隔開的草場上有幾匹馬在安靜地吃草。在郁光察看地圖之際,凌晨下車鬆動一下腿腳。突然郁光大叫一聲:就站在那兒,別動。於是她看著郁光跳下車,打開後備箱,搬出畫架。開始在畫布上鋪上顏色,郁光動作很快,兩個小時之後一張印象派風格的畫就成型了,路邊有人停下車來觀看,一個開凱迪拉克的老人在畫完之後提出願意付兩千美金,來購買這幅在他注視下完成的油畫。郁光只是笑了笑,拒絕了老人。當晚郁光開車帶凌晨去了一家墨西哥餐館,點了很多油炸的食物,又叫了一種用仙人掌釀的酒,又拖了凌晨和墨西哥人一起跳舞,最後喝得大醉,結果還是打電話叫阿川來把他們送回去。

    如今這張作為座標的肖像被掛在拜佛利崗的一家飯店裡,標價出售。

    是的,離婚時郁光神不守舍,痛苦難當。但一年半之後,凌晨的肖像就明碼標價。這沒什麼,郁光能放下是好事,如橋下流水,逝者自逝,生者遠行。她不是正希望他放下的麼。

    崔雷西手持酒杯,指尖夾了份畫幅的價目表,一面說:「售價不菲哪,這麼一小幅畫要八九萬美金?還預定得差不多了。」他把手上的價目表遞給凌晨看。

    那張印刷精美的價目表上列了一長串數字,將近有一半被貼上小紅點,意思是已售出,貼上半個紅點的是客人下了定金。崔雷西湊到凌晨耳邊咕噥道:「你前夫很快就要變成有錢人了,你可以提出申請要回你屬於的一份。我只是疑惑,那個開畫廊的傢伙看起來是個性倒錯者,你前夫他怎麼搞上那只猩猩的?」說完大笑。

    凌晨往旁邊閃了閃,厭惡地皺了下眉頭。崔雷西,不管他受過什麼樣的教育,也不管他自認為已經融入了文明社會,真正遇到文化方面的評判,還是持最世俗的眼光。她看見羅莎正上下打量著他倆,眼裡透出一種奚落的笑意。她趕緊拖了崔雷西離開。

    晚會越來越熱鬧了,客人不斷地進來,斯都華唱了三支歌,最後一支是著名的《你是唯一的》,在昏暗的舞台上他閉著眼睛,搖頭晃腦,聲情並茂的演唱帶來台下一片喝彩和口哨。更多的香檳酒被辟啪地打開,人群騷動起來,很多人神色興奮地傳遞著什麼東西,崔雷西知道可卡因狂歡晚會已經開始了,扔下凌晨去尋找分發可卡因的源頭。

    凌晨端了空酒杯在大廳裡無目的地走著,幾個喝醉的男人上前和她搭訕,獻慇勤。她只是淡淡地笑笑,並不搭理他們。她不知道在這兒還有什麼事做,酒也喝了,歌也聽了,該看的都看了,現在就等崔雷西過完癮之後送她回去。

    不盡然,她心底還有一個隱約的希望,很遠地,不為人注意地,看一眼今天這個晚會的主角,被人捧起的新星,前途無量的青年藝術家,她的前夫。可是她來了已經差不多一個小時了,郁光還沒在視野的範圍中出現過。

    一些穿制服的人在忙碌,裝食物的桌子被撤走,只留下酒吧。大廳的燈光暗了下來,舞台上換了個戴墨鏡的薩克斯手,一個很老的黑人坐在鋼琴前,唱起了曲調淒涼的藍調爵士。有人開始跳舞,一種很曖昧的黑人舞。畫展已經被人忘在一邊,啊,文化。文化算什麼?管你貝多芬柴科夫斯基達芬奇莫奈康定斯基和郁光,人們只是借了這個因頭來開個派對,有個理由聚在一起喝酒,跳舞,淫亂,High。現在是醉生夢死的時代,人們像豬一樣活著,吃,睡,享樂……

    但你凌晨,想如此也辦不到,首先你睡不著。

    想這些有什麼用呢?該走了,但是崔雷西不見影蹤。

    一股冷風拂過,一回頭,不禁打了個寒噤,郁光站在落地門邊,離她尺咫之遠,眼睛裡有股複雜的,悲哀的神情。

    腿一下子發軟,凌晨差點站立不住,大廳中的喧鬧像潮水退去,變得一片靜寂。她盯著面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湧了上來,這個男人在多少年前是塊石頭,從高山上滾下,躍過樹叢草地,「啪」地撞上也是一塊石頭的她,就停了下來,靜靜地躺在她的身邊。何曾幾時,水漫山間,石頭化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魚,和她一起遨遊在山中深澗裡,無人,安靜,水質清洌冰涼。魚兒雙雙躍出水面,展開翅膀,化為一對在暗夜中翱翔的夜鳥,尋尋覓覓,卻無處棲身,月光如水,黑夜無盡。她在廣袤的疲累中睡去,醒來卻見他已化身為男人,在尺咫之遙向她注視。不即不離,不離不棄……

    一切都是幻覺,她告訴自己,你不應該喝那杯香檳的,沒有睡眠,再加上酒精,時空和感覺都錯亂了。她應該走過去,對郁光表示祝賀,這個男人雖然曾經和她同床共枕,但他們現在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他們應該說些什麼,像兩個友好的陌生人,或者像所有在派對上認識的人,說些客氣但言不及義的事情。

    但她挪動不了腿,暈眩的感覺如水面升起,淹過她的足踝,爬上膝蓋,再升上她的腰際,箍住她的胸口,很快她就要漂浮起來。

    郁光上前一步,嘴唇無聲地嗡動,她卻聽懂了,他在向她問好:「你還好嗎?」

    她有一種大哭的衝動,她一點也不好,什麼都不對,她的失眠加劇,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她對什麼事都失去興趣,只要再加一根稻草就可以壓斷她的脊骨。但這根稻草懸在空中,遲遲不落下來。

    她靈魂出竅地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我很好。郁光,你呢?」

    郁光沒答話,走上前來,握住她的手肘,把她帶離人聲喧囂的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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