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31章
    凌晨那天下午和心理醫生有個診約。

    自從陪伴產婦生產之後,凌晨的失眠症狀加劇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害怕黑夜,害怕床,害怕一切和睡眠有關的聯想。每天望著太陽下山,夜色一點點加深,這時一種無助感深深地攫取住她,像一個小孩子被獨自遺棄在深山野嶺之中。可怕的是,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代替你睡眠,親人不行,丈夫不行,父母也不行。你必須一個人在黑暗中數著分分秒秒像水一樣流過,你必須凝神屏氣,任由各種荒誕不經的幻想在腦中進進出出。你吞下安眠藥,睡眠如約而來,但不是你熟悉的那種睡眠,像在水上漂浮,肢體也許睡著了,但所有的神經都醒著,對周圍一絲一毫都全然明瞭,感覺反而更為活躍。時間被打亂了,昨天發生的事情在睡眠裡重新延續下去,連接了另一段不相干的事情,攪和成匪夷所思的錯綜和混亂。凌晨往往在服用了安眠藥之後醒來,頭昏目眩,渾身酸軟,比沒睡之前還要疲憊。崔雷西給她的大麻開始還有些作用,但能忘卻一切的睡眠也越來越少,最後只能迷糊幾分鐘,一個激靈醒來。

    白天也就恍惑,常常約了客戶屆時又全然忘了,又把該寄出去的郵件搞混,以致有些客戶收到重複的文件,有些客戶等了兩三個月還沒收到該收的文件。當然會抱怨。「熱情」找她談過話,關心地問你是否有什麼生活的困擾?凌晨搖頭。「熱情」又說是否你有健康上的問題?凌晨躊躇了一下,她並沒有器質上的病變,她只是睡不著覺,頂頭上司「熱情」或別的人能理解失眠給人帶來的困擾?這種困擾是沒有經受過的人難以想像的。「熱情」盯住她的臉,言語閃爍地說:「你的臉色極其蒼白,我覺得你需要一定的醫藥幫助。我並不反對偶爾High一下,但不能影響工作。還有,你知道,我們是政府機關,對這方面的政策很緊……」

    事後凌晨才悟到熱情以為她沉迷於可卡因之類的毒品了,再一照鏡子,真是怪不得「熱情」會有這方面的聯想,鏡中人臉上全無一絲血色,太陽穴皮膚底下的青筋清晰可見,兩隻空洞的眼睛如骷髏般的大睜,嘴唇灰白,耳輪卻病態地鮮紅透明。如果不是有衣服頭髮等陪襯,整幅映在鏡中的面孔完全可以誤認為是一具剝了皮的頭骨。

    凌晨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抽了兩百西西的血送去作化驗,一個禮拜之後收到報告,說所有的指標都在正常範圍之內。醫生提議她去神經專科求治,神經專科折騰一番之後又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

    預約是在一個禮拜之前,聽醫生的口氣是從排得滿滿的日程中硬擠出一個空檔來,難道現在滿世界的人都有心理上的疾病?但在日常世界裡怎麼看起來一個比一個精明?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凌晨提前十五分鐘到了,櫃檯裡的接待小姐要她簽了到,問了就診的目的之後讓她在病人等候區等著,一直等到差五分兩點,凌晨才被接待小姐引入一間診療室,說醫生馬上就會過來。

    凌晨在這間拉上窗簾的房間裡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盯著牆上的電子鐘指針「嚓嚓嚓」地移動。最後門突然開了,走進一個東方人,三十五六歲年紀,頭頂已經謝了。穿了件棕色的運動上裝,裡面是件香檳色的高領毛衣。人顯得很疲倦,伸出手來做自我介紹:Tsai博士。看到凌晨發不好這個音,換了很生硬的中文道:「姓蔡,我是馬來西亞華僑,中文是在主日學校學的,小學五年級的水平。」看到凌晨試著用中文交談,打斷她道:「凌女士,你的英文顯然勝過我的中文,我看我們還是用英文交談好了,如果你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再試著用中文解說。」

    蔡博士很快地翻閱了一下差不多空白的病歷表,然後讓凌晨躺在一張長榻上,自己拿了本拍紙薄和一支鉛筆,在角落裡的一把圈手椅上坐下。

    凌晨躺在長榻上,房間裡一片靜謚,聽得到外面接待室傳來的電話鈴聲,接待小姐翻動預約本的聲音,還有診所的門被很輕的「嗒」一聲碰上。

    蔡博士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哦,凌女士,你失眠?」

    凌晨轉過頭去:「這就是為什麼我到你這兒來的原因。」

    「你的第一步走對了,尋求專業的幫助。失眠百分之十是生理的原因,而百分之九十是心理上的失調。但是我們素昧平生,我必須要瞭解我的病人,瞭解他的日常生活,瞭解他的心理人格,從而作出專業的評估,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合作。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已經被失眠症困擾多久了?」

    「一個多月。」

    「你是完全睡不著呢還是睡眠質量很不好?」

    凌晨猶豫了一下:「是完全睡不著,總的來說,我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差。」

    很長的一個停頓。

    「能不能解釋一下?」蔡博士的聲音公事公辦。

    怎麼解釋?凌晨想如果能夠理得清失眠的原因來,她今天也不會躺在這張長榻上。不過她還是盡量組織起一些具體的事實,大致把整個失眠的進程描述了一遍。

    「開始時是睡眠很短,晚上十二點睡下去,一點多就醒來了,總要到三四點才能再睡著。不過睡著也是似睡非睡,六七點鐘就完全醒來了。再下去是從躺下就睡不著,使用各種方法才勉強入睡,其實那根本不能算是睡著,充其量也只是迷糊著,外界所有的動靜都一清二楚,一個晚上,睡睡醒醒,至少還能迷糊上兩三個小時。直到一個多月前……」

    蔡博士用鉛筆輕敲拍紙薄:「最近是否有什麼特殊的事情困擾你?」

    凌晨想都沒想:「人如果一個月沒睡覺了,什麼事都變得不重要了。我最大的困擾就是越來越厲害的失眠。」

    「我是指個人的,工作上的,或者情緒上的。比如說婚姻,辦公室裡的不和,或者私人財務上的困境。」

    這些問題凌晨都有,但這些都不是使她失眠的根本困擾。

    那為什麼?

    一個聲音在她心裡說:生死,說不清辯不明的生死,人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為什麼?生命的盡頭在哪兒?死亡又把我們帶往何方?有個藝術家畫了一幅畫,名字就是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我們是什麼?一切的一切,歸根結底就是生死之惑……

    但這一切很難解釋,她聽到自己另外的一個聲音說:「我是個失敗者,我的婚姻,工作,財務都沒一件是對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我自己一無是處,我找不到出路,我精神上感到窒息,我肉體在將垮未垮的邊緣,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蔡博士沉吟了一陣,再開口道:「我瞭解你的感受,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安靜,你的生活打上了死結,越是心急越解不開。可以看出,你現在處於一個非常失落的時期。我們都經驗過生活中美好的事情逝去,我們都會經歷一段無所適從的階段。我們都會焦躁,會失落,會覺得人生暫時失去了目標。但假以時日,我們可以藉著專業的幫助,學會在傾訴中檢視自己的內心,剔除雜念,把過去的經驗化為美好的回憶,從而達到內心的平靜。所有的附帶症狀如失眠也會逐漸消失。」

    「但是蔡博士你很難瞭解一個多月沒睡著覺的感覺。」

    「哦,這是兩回事,醫生治療酒精中毒病人並不需要自己去酗酒,不需要把老婆打一頓才能瞭解有家庭暴力傾向的病人,也不需要去商店偷東西才能治療慣於順手牽羊的病人。現代心理學是樁分類科學,所有人類的活動,包括行為上的和心理上的,都可以歸納出一種模式來,而心理醫生的職責就是根據每個病人的情況,找出解決之道來。」

    凌晨像個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蔡博士,只要能睡著覺,我什麼都按你說的去做。」

    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們第一步要做的,是找出使你失眠的原因和根子,要做到這一步,是你能把所有的困惑講出來,然後我們一起來檢驗,哪些事情是導致你失眠的根本原因,然後看看有什麼方法可以消除。就是消除不了,也可以讓你有個認識,對某些事情保持距離……」

    「講出我的困惑?」

    「對。就像清理房間一樣,把不需要的,阻礙你正常生活的東西扔出去。」

    凌晨把手摀住臉:「從何講起?任何事情到了我這兒都變成困惑,我想要的,追求的,到了我手上就變了味,變成了你所謂的困惑。可以說我的生活是一個困惑接著一個困惑,你要我從哪兒講起?」

    「想到什麼說什麼。」

    凌晨回到家裡,照例查看了一下信箱,信箱裡有些留在那兒的廣告,她剛想走,一眼看見有張紙條寫著她的姓名,拿起來再一看,紙條下面別著郁光的畫展邀請卡,不由得一下子呆住了。分開一年多了,郁光的音容身貌漸漸地模糊下去,她很難相信自己曾和這個外表落拓內心細膩的男人做過兩年多的夫妻,她從來沒像離婚夫婦對另一方有負面評價,她當初離婚更主要的是尋求自己精神上的獨立,也曾覺得於郁光有虧,但凌晨知道男人早晚都會從離婚的傷痛中恢復過來的。

    看來郁光沒忘了她,巴巴地把票送上門來,如果他有所成就,凌晨還是為他高興。但她是不會去的,她不想再和以前的生活有什麼瓜葛,特別是前夫對她還有某種期待。但又轉念一想,是否自己過於刻意了?如果看成是朋友的話,偶爾聚個首也不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蔡博士下午還說,凌女士,放下過去,昨日猶如死,今日又重生。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世界,不論斷,不評判,只要感受,只要接受。我們不能以自己為世界的中心,我們的人生,只是生命洪流的一滴水,你必須學會融入,孤獨是非常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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