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轉角上把車停下來,放下窗子,掏出香煙點上,狠狠地吞進一口,嘴裡一股苦澀之味,強烈的尼古丁浸入肺裡,再從血液傳到腦部,使人感到一絲暈眩,他閉了眼睛仰靠在座椅上,渾身沒一點勁,像個漏氣的球。怎麼會這麼累?四肢五骼都像灌了鉛似的。才二十九歲,心一下子老了,老得千瘡百孔,老得生趣全無,老得如行屍走肉。
一聲如槍擊似的聲響在他耳邊響起,他猛地一激靈,香煙灰掉下,轉頭望去,一個送貨的墨西哥工人,雙手捧了貨物從商店的後門出來,彈簧門在他身後自動摔上。那工人從他車旁走過,把貨放在卡車上,又轉回去,郁光眼角瞥到這個老墨穿了一件7-11的圍裙。他疑惑地揉揉眼睛,鑽出車來。繞過街角一看,正是一家7-11便利店,再轉頭尋找,街對面那第三幢房子,仿都鐸式的,牆壁好久沒油漆了,呈現出一幅衰敗相,屋前院子裡栽了一圈稀稀拉拉的玫瑰的,不正是凌晨的住處嗎?
郁光心跳砰然,他站在一根電線桿後面,打量著那幢房子,二樓的窗戶緊閉著,窗簾也拉上了。凌晨不知怎樣了,她還是那麼憂鬱?或者真如她講的,離了婚比較能找回自我?也許她是對的。郁光現在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沒有生活目標,沒有求新的勇氣,拿不起放不下。真的,一無是處,除了還畫幾筆畫。
他摸摸口袋裡的兩張票,打不定主意是否要邀請凌晨出席他畫展的開幕酒會?他吃不準凌晨是否願意出席,或像她所說的他們還是越少見面越好?只是他實在太想見上凌晨一面了,難道離了婚做個朋友都不行嗎?他們之間又沒有過不去的深仇大恨。
他還在那兒躊躇,見到屋門開了,一個黑人老太太蹣跚地走下台階,到前院修茸玫瑰花枝。郁光扔下手中的香煙,過了馬路來到屋前,老太太抬起頭狐疑地打量著他,郁光從口袋裡拿出票子,對老太太說:「我是凌女士的朋友,給她送東西來,我能進去嗎?」
老太太臉上毫無表情,也不答話,只是上下打量著他。
郁光跨上台階,老太太咕噥了一聲:「你給我站住,屋裡沒人。」
「凌女士還住在這兒嗎?」郁光忐忑不安地問道。
老太太答非所問:「我怎麼知道?」
「那我進去看看行不?」
「不行。」老太太一口拒絕,「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別想打我的主意。如果那樣的話,你可看錯了人,只要我一叫喊,鄰居馬上就會報警。」
郁光苦笑,老太太把他當成偷雞摸狗的宵小了。他從台階上下來,把票遞給老太太請她轉給凌晨。老太太卻不接,要他把票子放在信箱裡。郁光無奈只得照辦。
晚上他情緒很壞,真的不想去了。薩拉說世界上大多數的煩惱是自己生出來的,這兒有個人竟然還跟自己的畫展開幕式過不去。早知當初你就該找份不動腦筋的職業,像垃圾工人早上干五六個小時,回家睡一覺,晚上在酒吧裡泡女孩。或者當個車庫管理人員,坐在小亭子裡,有人來收收錢,沒人來看書出神隨你便。再不然你可以去加油站當小工,賺四塊二毛五一小時,不用腦子,也沒煩惱。
郁光聳聳肩,懶得說話,在薩拉的監督下換上了阿瑪尼的衣裝,由薩拉駕車,去那家坐落在拜佛利崗的飯店。門口有專門代客泊車的,都是英俊的大學生,白襯衫黑領結。來車都是羅爾斯·羅伊斯,法拉利與保時捷等名車,也有加長的林肯轎車,有戴白手套的司機駕駛。進入大堂,看到諾大的廳堂清理一空,在一排長窗下設了自助餐檯,鮮花簇擁,十來個穿白衣戴白帽的廚師在餐檯後一字排開。盡頭是個吧檯,三個戴領結的酒保忙得不可開交,為客人調出一杯杯五色繽紛的雞尾酒。在廳堂的後部,有個臨時搭起的小舞台,上面由一支四人樂隊在演奏,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個穿曳地長裙的女子彈豎琴。在舞台前豎了十來排展示板,蒙著淺色的亞麻布,郁光的畫疏密有致地掛在上面,每張畫上有一盞小燈,畫面看來很清晰,也很柔和。
已經來了很多客人,男人大都穿了黑色的燕尾服,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塗了很厚的粉,脖子上耳朵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珠寶。那些鑽石顯得太大,太亮,以致有假貨之嫌。大家都擎著香檳酒杯,熱切地互相打招呼。奇奇穿了一件鑲金線的燕尾服,高跟鞋,像個冒牌的邁克爾·傑克遜,跟在一個肥胖的女人後面轉,看見郁光,一把拉住,介紹給那個胖女人說這就是我們未來的明星,二十世紀的雷諾阿。胖女人叫羅莎,是《洛杉磯時報》寫畫廊美術評論的專欄作者,眼睛很冷,笑起來很假,滿臉的橫肉卻透出一種過度的世俗,她伸出幾個指尖來跟郁光握了一下,敷衍地打了個招呼,一副惜口如金的派頭。正在這時,門口進來了個矮子,頭髮像鳥翅一樣向上豎起,前面一縷染成紅色。人們都轉過頭去,奇奇趕緊丟下郁光,迎上前去。胖女人一笑:「施都華,奇奇不知出了什麼價錢把這個老小子給請來了。」
郁光正想問薩拉施都華是誰?胖女人接口道:「唱情歌的『拿破侖』,自作多情的花花公子,酒色過度的趕場者,好萊塢的高級混混,你不知道?奇奇沒告訴你今天有多少好萊塢的小丑會出場?」
郁光搖搖頭:「我只管畫畫,畫完了就不關我的事。奇奇愛請誰就請誰。」
羅莎譏刺道:「咯咯,咯咯咯。好一隻剛出殼的小母雞,天真爛漫,只管下蛋。人家揀去做荷包蛋,白煮蛋不關我事。」
郁光本想轉身就走,又氣不過,想了想說:「也許吧。有下蛋的就有吃蛋的人,你的職業不也是一面咂著人家扔掉的蛋殼一面嘮叨說人家煮得好不好嘛。」
胖女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奇奇哪裡弄來這個愣頭青,本姑娘在時報寫了十八年專欄,還沒見過哪個畫畫的傢伙敢這樣跟我說話的。」
郁光聳聳肩,嬉皮笑臉地:「你今天不是見到了?」
羅莎瞪起眼睛:「你不怕我在報上罵你的娘?羅伯特·羅欽博格都對我客客氣氣的。」
「那是你的職業之內之事。你得對得住你自己。」
羅莎露出一副狐狸般的笑容:「初生牛犢不怕虎,還真拿你沒辦法。勞駕,請你去吧檯給我拿杯血腥瑪麗來。」她轉向薩拉。
薩拉一走,羅莎就直截了當地問郁光:「你是奇奇的入幕之賓?那隻猴子看上你了?幫你舉行這樣規模的畫展?」
郁光一下子沒明白過來。恍然大悟之後差點想伸手在那張胖臉上甩幾個耳刮子。忍住了,語帶嘲諷地說:「好萊塢真是他媽的髒,連母豬都一面吃食一面盯著公豬的屁股。兩頭都要兼顧……」
羅莎卻不生氣:「不是就不是,不用發火。我看也不像,說清楚了我好寫文章。看來奇奇動真格了,想把你給捧出來。你能不能跟我講講你畫這些畫的最初感受……」
郁光看到薩拉端了兩杯酒向這兒走來,他轉頭對胖女人道:「畫是看的,不是講的。而眼睛,是長在你自己的臉上。Helpyourself。」
說完就走,看也不看那個胖女人,順手接過薩拉的酒杯,拖了她就往自助餐檯而去。薩拉問:「怎麼了?你跟那個女人吵架了?」
郁光說:「我沒這麼閒。」
自助餐檯上豐富多彩,應有盡有。一頭是烤小牛肉,放在銀質的盤裡,底下有酒精燈保持熱度。穿白衣的廚師笑臉迎人,問你要多熟的?然後用刀替你片下來,澆上醬汁。再過去是東方食品,有日本的生魚片和壽司,還有中國式的廣東點心,用小盤子裝了做樣品,你要的話女侍從後面的蒸籠裡拿給你,熱騰騰的。靠近活動酒吧處是個生蠔吧,兩個侍者用尖刀現開,把剛打開的生蠔擠上新鮮檸檬,兩枚一碟遞給客人。薩拉拿了一碟,遞給郁光,嘗了一口,並不喜歡,擱下盤子,要了一杯伏特加,一飲而盡,嘴裡感覺才沒那麼難受。又問酒保要了一杯,在人群中找阿川。
來客大都是白人,有幾個深膚色的混跡其中,奇奇像個陀螺似的在大廳裡旋轉,一下和個老頭子交頭接耳,一下子又和個胖女人擁抱,小腦袋差點被那胖大的胸脯給吞沒。還拉著郁光介紹給形形色色的來賓,低聲在他耳邊叮囑:「拜託,不要掛著張苦瓜臉,人家口袋裡的錢包都被嚇跑了。他媽的你就不會咧嘴笑一下嗎?你以為自己是李小龍?」
郁光跟著轉了一圈,聽著奇奇天花亂墜地吹噓,那些客人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著他,有讚美,也有含譏帶諷姑且相信的眼神,中國人能畫出這樣的油畫來?別是奇奇搞的什麼鬼吧。想起那個《洛杉磯時報》的胖女人的惡毒暗示言語,郁光像吃了個蒼蠅似的,硬擠出來的笑容全僵在臉上。好容易找了個空子溜走,剛想出門透透氣,肩上被人拍了一掌,回頭一看,竟然是魯迪和奧加,笑瞇瞇地向他伸出手來。
奧加說奇奇給了娜塔莎兩張票,可她今晚有工作,把酒會的票子給了他們。她和魯迪一直仰慕郁光的天才,無論如何也要趕來參加。郁光心裡很討厭這兩個俄國人,敷衍了幾句就想溜走,無奈被奧加抓住了胳膊,在畫展裡走了一圈,聽她絮絮叨叨地說她原來在彼得堡舞蹈學院時交過一個畫家男朋友,直到現在還忘不了他。突然她就當著魯迪的面,兩眼炯炯地盯住郁光,說我有你這樣一個男朋友就好了。郁光被她弄得其窘無比,魯迪卻不在意,灌了一大口伏特加,一抹嘴巴:「他受不了你的。奧加,他會被你折騰死的。」
奧加白了胖子一眼:「魯迪你別這麼說,我愛死這個年輕人了。把他嚇跑我找你算賬。」郁光覺得剛吃下的生蠔馬上就要吐出來了,連忙岔開話頭問道:「娜塔莎還好吧?我已有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魯迪和奧加對視了一眼,胖子支吾道:「她很忙,非常忙。你知道,她需要錢,需要好大的一筆錢。」
郁光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想法,娜塔莎會不會落入這幫人的控制之中?被逼迫做她所不願意做的事情。他最近下意識地避開娜塔莎,第一是為了畫展的籌備,第二也是不想捲入到提米卻的事情中去。人都是一種趨吉避凶的動物,郁光也不例外,卻總有一股內心的不安纏繞著他。今晚回去要跟娜塔莎打電話,看看有什麼事情他能幫上忙的。
這時起了一陣轟動,原來那個施都華踏上了舞台,捏了個話筒準備唱歌,來賓都被吸引過去。郁光乘這個機會擺脫了魯迪他們,走到外面抽了支煙,看看腕表已經九點三刻,心想阿川他們怎麼還沒來。他決定等到十點,阿川他們還不來就走人。
他坐在飯店側面的一個陽台上,在白天是應該用來做生意的,折疊起來的桌椅堆放在一隅,遮陽傘也收攏起來。大家都擁在大廳裡聽施都華唱歌,他樂得沒人來打擾,一支又一支地抽煙,仰頭望著天空,腦中一無所思。
把最後一支煙蒂扔在地上踩滅,他站起身來,準備再巡視一圈不見阿川就回家。就在他拉開門扉踏入大廳之時,一個熟悉的背影映入眼簾,他呆住了。
那個女人形影孤單,一身素裝,從背面看上去非常消瘦,看得見披肩下面的肩胛骨,長裙空落落的,使得她像一個幽靈在大廳裡飄動,無所依附。
女人一下子回過身來,臉上神情落寂。
郁光喝下的酒突然湧上頭來,差點站立不穩。
那是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