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絕沒想到奇奇竟然把他的畫展安排在一家飯店裡。他跑到奇奇的畫廊裡大光其火:「你說得天花亂墜,說把我的畫用最有效的方法介紹給買家。結果安排在飯店裡。人家今後提到我:喔,就是那個在飯店開畫展的傢伙。」
奇奇一點不為所動:「我的做法自有道理。誰會管你的畫掛在什麼地方?人家只記得花了多少錢來買你的畫。」
郁光還嘴道:「飯店是吃飯的地方,跟開畫展有什麼關係?」
奇奇用兩個指頭端了一小杯黑咖啡,輕輕地啜了一口:「吃飯?你說到點子上了,誰不吃飯?畫畫是吃飯,賣畫也是吃飯,人在吃飯時心態放鬆,氣氛良好,再喝點酒,領帶舌頭一起鬆動,此時是把他皮夾子掏出來的最佳時機。我在這一行中多年了,知道我在做什麼。你別來說三道四,還是去買套像樣點的衣服,別牛仔褲T恤地跑到開幕展上來才是正經。」
郁光沒法,只得在開幕展的前一天拖了薩拉去買衣服,近來娜塔莎很少過來,偶爾通了電話也是說很忙。郁光知道她為提米卻的事在奔走,也就沒叫她出來。薩拉倒很爽快,說你們男人哪懂得穿衣的品味,就是藝術家也不行,花了錢還弄出個龍蝦拼甘草的味道。
薩拉帶他去西好萊塢的阿瑪尼專賣店,在一架一架的衣服中替他找出一條淺綠色的褲子和一件暖棕色的上衣,又挑了一雙麂皮的靴子和一條細細的領帶。郁光換了裝從更衣室裡走出來,薩拉讚賞地說這套行頭就是參加奧斯卡頒獎會也去得了。
「這些衣服我可以在JC潘尼花一百塊錢買到,這兒卻要八百多,憑什麼?就憑那一小塊領子後面的商標?難道誰還會來翻開領子檢驗你穿什麼牌子的衣服。那個叫阿瑪尼的老頭真是個搶錢的高手。」郁光一面付錢一面抱怨。
櫃檯裡的售貨小姐和薩拉都在笑,小姐說你來得正好,店裡現在正是減價之時,否則還要多付百分之三十。薩拉笑說你敢穿了JC潘尼的衣服在洛杉磯出席盛會,小心給人攆出來。
時近正午,薩拉說餓了。郁光說我請你吃午飯,你挑個飯店吧。薩拉想了想說附近有個中國飯店的芝麻雞卷一流,而且,環境也不錯。
那個飯店叫「吳夫人的餐館」,位於洛杉磯北邊,餐館設在一處花木扶疏的庭院裡,除了屋內正式用餐的地方,在花園裡也設了桌位,陽光穿過樹蔭投射在雪白的桌布上,侍者從邊門用托盤把客人點的酒水和飯菜送出來。
在庭院裡坐下之後薩拉叫了杯血腥瑪麗,另外叫了芝麻雞卷。郁光要了瓶海涅根,看著菜單拿不定主意。薩拉一再推薦雞卷不錯,郁光道:「第一我不喜歡吃雞,無論什麼做法都不感興趣;第二,我懷疑這兒的菜是騙騙美國人的,我在中國就從來沒聽說過『芝麻雞卷』這道菜。還是來個蒙古牛肉,至少正宗點。」
兩人喝著酒閒聊,等著上菜。突然薩拉盯住門口,張口結舌。郁光回頭看了看,什麼也沒看到。薩拉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就那個,穿連衣裙的,在我們左邊的第三張桌子,剛坐下……」
郁光再回望了一眼,還是看不到誰引起薩拉這麼興奮緊張。薩拉低聲罵道:「你這只呆頭鵝,不認識朱莉婭·羅伯茨嗎?她上個月才拿下奧斯卡最佳女主角。」
郁光再一次地望去,只見一個高個子的女人坐在樹蔭下的一張桌子邊,棕髮,有點駝背,從連衣裙底下露出光裸的腳,穿著露趾的涼鞋,那雙涼鞋只被腳趾挑著。臉隱在陰影裡,看不清,只見那女人向對面的男人咧嘴笑了一下,那張嘴其闊無比。
「我不知道你還是個影迷,我很少看電影,搞不清誰是誰。」郁光回過頭來說,「我曾在一個畫展裡看見斯塔龍,個子只到我下顎,電影裡看來很高大,我不確認他是真的斯塔龍。但別人告訴我說是真的,斯塔龍業餘時也畫畫。」
薩拉說:「我不喜歡斯塔龍,他演來演去都是一個腔調,上衣扒開露出一身蠻肉,整個一副打手嘴臉。而且講話像是含了個橄欖,嗚哩嗚嚕使觀眾愣上半天。我喜歡的男演員是吉爾,你看過《麻雀變鳳凰》嗎?吉爾在銀幕上的笑容迷死人,女人看到他就像冰淇淋般地被融化了。」
「誰?」郁光來洛杉磯之後還真很少看電影,忙是其一,第二是某些大片並不對他胃口,上億的大製作大宣傳,端給觀眾的只是些花哨的動作和離奇的劇情,在影院裡看得一陣眼花繚亂,出門就忘記電影演了些什麼。第三是片子輪換太快,剛聽說某部片子不錯,想去看已經下片了。久而久之,興趣也就淡了下來,還是覺得去衝浪更消閒些。近來忙於趕畫展,連衝浪都極少去,更沒時間看電影了。
「理查德·吉爾。郁,你真該補補課,住在洛杉磯不知道誰是理查德·吉爾。人家會認為你沒文化。你說……」
這時他們點的菜上來了,郁光面前的蒙古牛肉和他心目中的大不相同,花花綠綠配了不知什麼蔬菜,嘗了一口老得像是蒙古牛皮。薩拉面前的盤子放了四個細細的雞卷,上面撒了一些芝麻。薩拉心思根本不在吃食上,不時地回頭去看羅伯茲,再轉頭問郁光:「你說我能不能過去要她簽個名?」
郁光滿口塞滿了蒙古牛肉,鼓勵道:「去啊。不就是簽個名嗎!」
薩拉還是不敢去:「也許她會拒絕我,明星都不喜歡被人打擾的。」
郁光站起身來:「我來。」拿了一份菜單,逕直走到羅伯茨的桌前,猶豫了一下,說:「女士,對不起,打擾一下,我的女朋友想要個你的簽名。」
那女人抬起頭來,很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接過他遞上的菜單很快地簽了名。郁光謝了她,那女人咧嘴一笑,近在尺咫,郁光看到那張嘴確實很大,但笑起來極有風情。她對面坐的那個男人卻長得醜陋之極。
回到桌上,把簽了名的菜單遞給薩拉:「你要怎麼謝我?」薩拉笑著說誰讓你說我是你的女朋友了?郁光聳聳肩:「誰在乎?我總不能說你是我姐姐。」薩拉眼光柔和地盯著他:「真有你這個兄弟也不錯。」郁光避開那兩道灼熱的眼光,打岔道:「你說怎麼謝我?」薩拉還是盯著他:「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也沒這麼容易,你先得過跳傘這一關……」
畫展開幕的那天,奇奇一早打電話來:「酒會定於八點整開始,你可以帶女朋友過來,注意,不要拖三拉四地到散場時才來。雖然是我唱主角,你要在旁配合我。別心不在焉,我已經把大把的本錢花進去了。」
郁光說:「你再得給我留些票,我要帶些朋友過來。」
「要多少?票可是要賣一百五十一張的。」
「你給我留四張,錢到時算就是了。」
奇奇說:「算了。我等會讓快遞送過來。記住,準時出席。」
過了兩小時,一個墨西哥小伙子送來了票,裝在一個大信封裡,印刷精良,底下有兩顆金星,註明有香檳和魚子醬招待。郁光開了車去阿川在聖塔安的新家,阿川正和兩個墨西哥工人把後院的垃圾裝上卡車,準備去扔掉。看見郁光大喜:「忙了幾個禮拜,正想弄完了請你過來,你倒自己找上門來了。」郁光道:「不錯不錯,終於成為有房階級了。」阿川道:「都是石音的主意,說買了房子就有個家的感覺了。我們運氣不錯,這原來的房主住進老人院去,開價十六萬,被我們殺到十四萬成交。周圍同樣的房子都是二十萬出頭的。」郁光跟了阿川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參觀。阿川說:「就是小了點,才一千一百多平方。可就這也花了我們幾個禮拜清理,你沒見剛買下時那個髒亂啊。老人長時間獨居,碗櫃裡的麵包長了兩寸長的綠毛都不知道扔掉,臥室裡一股尿臊氣,大概是人老了就憋不住,隨地便溺吧。我們把地毯全部扒了,開了一個禮拜的窗,氣味還是熏死人,最後還是叫專門人員來處理的。」
郁光說:「石音是對的,你我邋遢慣了,但一個女人跟了你,不能老是住在豬圈裡。晚買不如早買,而且這地段真不錯。」
阿川道:「來看看我的畫室。」帶了郁光來到後院車庫,那車庫雙開門面,但衰敗得搖搖欲墜,天花板凹陷,牆板都蛀穿了,四面漏風,水泥地面也大片地龜裂,阿川說準備自己動手修建,開兩個大天窗,重新建牆,安裝高效聚光燈,水泥地面全部打掉再澆,再安個大壁爐:「到時候就是一間八百尺的新畫室。你要過來也沒問題,我們還有一間房給你留著。」
郁光心裡一陣感動,這時一個老墨過來說車已經裝好。阿川說郁光你呆在這兒等我,我一個小時就回來,晚上我們好好地喝一杯。郁光說是要喝,但今天先喝我的。說著把兩張票遞過去。阿川「哇」的喝了一聲彩:「你小子不聲不響地就開畫展了?我們無論如何也得去捧場。」郁光道:「捧你個頭。我那些畫你全看過,主要是請你和石音去吃一頓,美國佬的酒會供應不錯,香檳盡你喝個夠。反正石音開車就是了。」阿川道:「酒要喝,場也要捧的。石音會很高興,她一直說你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
告別了阿川,郁光本來想把另二張票給娜塔莎送去,開了一半路突然覺得很沒意思,提米卻的事情在他和娜塔莎之間造成了隔閡,就像一瓶打開了蓋子又放得過久的啤酒,想到提米卻的斷指被郵寄到他畫室來就作嘔,還有娜塔莎帶來的那個魯迪,整一個地痞。郁光現在聽到嘰嘰咕咕的俄語就煩躁,雖然他明白這一切不是娜塔莎造成的,她也深受其害。但至少目前,他打不起精神來,過了這一段再說吧。
他看著手中兩張道林紙精印的票,他媽的畫畫跟這些事情有什麼關係?賣畫,包裝,跟狗屁的畫商扯皮,酒會,阿瑪尼的小丑似的衣裝。還有錢,一疊疊的錢,一張支票後面有四五個零,由此而來的跑車,女人,煩惱。想當年他跟阿川在大雪天跑出去畫雪景,哪裡有過一絲半點這種想頭?畫畫就是開心,畫畫就是顏色在畫布上展開的喜悅,畫畫是片純淨的雪地,畫畫就是忘我,連自己都忘了,哪裡還有那些勞什子的煩惱?如果不是剛給阿川他們送了票,郁光真想挾了衝浪板,叫上薩拉一塊去瘋玩一個下午。去他媽的酒會,讓奇奇那隻猴子急得揪耳抓腮。那真個叫過癮。
但是郁光辦不到,他現在是奇奇手上的一個傀儡,由那張五萬塊錢的支票牽著,發飆管發飆,但時候一到還是得穿了那件小丑般的服裝去出席。郁光問自己到底算是成熟了呢還是墮落了?想破頭也沒想清。高速公路上一塊指示板闖進他眼簾——聖塔安最後一個出口。他突然記起來過這地方,差不多一年前他幫凌晨搬家,就是這塊指示板留在他記憶中。心裡一下子像破了個洞似的又酸又痛,離婚後他努力忘記一切,也曾以為自己做到了,如今看來這個洞根本填不上。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下了公路,在陌生的街道上無目的地亂轉,他已經全然忘記凌晨的住址,只記得在轉角上有家7-11日夜便利商店,再過去兩個街口是座小學校。他開車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恍然覺得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轉角上一晃而過,再掉頭追上,卻是個十幾歲的越南女孩,扁臉,也是一頭黑色的長髮,瞪了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