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休息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兩三個禮拜以來,晚上一閉眼,就看見那個越南華裔女人木訥、絕望的臉容,手指緊緊地摳在門框上。好容易把那悲慘的景象排除出腦海,入睡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夢中孩子尖利的哭叫聲倏然驚醒。然後就無論如何睡不著了,起身打開抽屜,崔雷西給了她幾支大麻煙,用紅絲帶捆成一束。凌晨點上一支大麻煙,赤了腳來到窗前。月光如水,照耀著午夜空蕩蕩的街道,一隻黑貓大搖大擺地從馬路上走過。地球那邊,中國大陸卻是正午,大城小鎮人來熙往,生氣勃勃。父親不知怎麼樣了?傳來的消息說他們的離婚辦下來了。也許他會再婚吧,男人總是難耐長期的寂寞。母親,這個詞現在已經變成凌晨心中的一縷隱痛。作為女兒,她還是不能原諒母親為家庭帶來的恥辱;作為女人,她又感受到女人在情愛這個魔圈裡的無奈。再推想起來,人能不無奈嗎?所有的文明都暗示人類在科學進步的同時取得越來越多的自由,但實際上人類的知識再怎麼發展,還是始終衝不破生老病死的這張網,中國如此,美國也如此。時間具有不為人知的腐蝕性,它不動聲色地把新鮮的希望引入一種日常的循環,而又在循環中消耗掉所有健康的元素,留下一個空洞的軀殼。
自從上班,凌晨已經很久沒寫她的小說了,她只是在出神冥想之際信手記下一些隨想和雜感。寫小說是一種不自覺的自我迷醉,寫作者在文字和情節中隨波逐流,淹溺在自己煽起的漩渦之中。小說還沒寫完,作者自己倒先被掏空了,所有的精力,內心的平靜,對生活的感受全部蕩然無存,像冬夜裡一隻漏的熱水袋,半夜之後漏得腳後跟一片冰涼。就算你殫精竭慮,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說寫完了,馬上再為如何投稿,出版而傷腦筋。現世是一個音訊過剩的時代,市面上各種出版物鋪天蓋地,紀實虛構文摘歷史金融家居烹調升學進修評述合集影視圖像棋譜樂曲寓言漫畫,小說只佔很小的一塊地盤,放上書架還不知有多少人會買?說來寫小說是世界上付出與收穫最不成比例的事情。可有些人還是執著於此,像毒品使用者一樣不回頭,屢寫屢敗,屢敗屢寫。
凌晨擱下寫作是因為她對寫作的終極目的有了懷疑,這個世界上寫作者多如牛毛,辛辛苦苦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他或她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和感悟,希望被印成書,希望被傳閱,先撇開經濟收益不說,究竟有多少人對別人的看法和痛苦感興趣?也許一個都沒有。現代社會的人,是一種極端自我中心的動物,不但內心固執而封閉,眼光也只在身邊二十尺左右巡視來回。另一個個體在他眼裡並不是同類,而是一個可能的潛在對手,薩特說的「他人即地獄』就是這個意思。動物還會互相舔舔傷口,冷漠的人類只會叉著手看另一個同類輾轉呼號。為他們寫下自己的心血值得嗎?
那剩下的理由就是為自己而寫了,凌晨自問:自己是什麼?答案是:一張皮囊,一堆被限定在特殊環境中的蛋白質,一個依存於偶然的機率的存活者,一具輻射有限但故障百出的發生器,一個轉眼即逝的意識,漩渦中的一顆原子。不管你的肉體生命是五十年還是八十年,在宏大的宇宙和漫長的歷史中只是瞬間的一顆微粒,在這個瞬間裡,自我意識可以無限地膨脹,漚心泣血地寫下一堆文字,不管詞藻華麗或內容深刻,但還是一個氣泡,在肉身消亡之後就破滅得無影無蹤。
寫作是生命中唯一支撐她的因素,但是生命的本身都成了疑問,寫作還有什麼意義?
大麻煙使她沉醉又亢奮,凌晨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只黑貓,在寂靜無人的深夜,穿過前世空蕩蕩的街道,在一瞬間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內,又倏然無蹤。這個站在聖塔安一幢破敗房子二樓窗邊的是誰?空洞的眼睛望進黑暗,卻穿不透。
大麻只剩如米粒般一截了,凌晨貪婪地深吸了最後的一口,一切都無用,一切都是輕煙,如手指間的大麻,燃燒幾分鐘,在你軀殼裡轉了一圈又消失無蹤。靈魂飄蕩,無所依附。
凌晨打了個寒噤,月光下的街道如迷障世界,幽魂出沒。近來內心世界愈來愈荒涼,原想擺脫了婚姻的拘絆,藉著寫作找回內心的平靜。哪想到在寫作中沿著人性探索這條路走去,只見滿目瘡痍,凌晨搞不懂到底是這個世界獰厲,生生地把人性逼上險途呢?還是人性本惡,只配居住在這個垃圾筒似的世界上?
這是沒有答案的問題,凌晨身心俱疲,自己對自己說狗是追不到自己的尾巴的,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的焦思苦慮並不能改變其一絲一毫,你已經一個禮拜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了,每天零零碎碎的睡眠加起來不足兩個小時,白天精神恍惚,注意力不能集中。明天你還得上醫院去陪伴那個即將臨盆的產婦,今晚無論如何要想辦法睡一下,雖然你不願意依靠吃安眠藥,但是,在某些必須的時刻……
吞下兩顆白色的藥片,凌晨重新倒在床上,努力地想讓自己入睡,在灰色的晨曦開始浸入房間時,她很辛苦地睡著了。
那個產婦是昨天就住進醫院的,在生產的間隙她掙扎著用病床邊的電話打給凌晨。她說她的丈夫一直聯繫不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找遍了,就是找到了人也不可能趕來美國了。「我可是第一次生產啊,而且是孤零零地一個人生產,凌女士,你能不能來陪伴我,我實在是害怕得要命。」凌晨昨天在醫院裡陪了她一整下午,但這個產婦就是生不下來,護士說初產婦都是這樣的,宮縮的時間比較長。那產婦到底年輕,在陣痛過去之後就拉了凌晨說家常,話題多是關於她丈夫的,只是凌晨聽得糊里糊塗,到最後才弄明白其實她的「丈夫」另有家庭。「他們已經多年不住在一起了,其實是名存實亡。我和他可是在拉斯維加正式登記了。」那年輕的產婦言之不覺,凌晨剛想問「他們到底離婚了沒有?」結果話沒出口又縮了回去,這不關她的事,中國人跨出國門最會做的事就是鑽法律的空子,隔了太平洋你管得著?何況人家你情我願,別人沒有說話的餘地。作為一個社會工作人員,她只能幫這個女人度過目前的難關,包括在男人不露面時在醫院陪伴她。到了晚上十點鐘,那產婦還沒生,凌晨卻累得人快要癱下了,護士說看樣子一時三刻生不了,你回家休息吧,有事我們會打電話給你。凌晨才回家來。
回家之後卻精神亢奮,吃了安眠藥才勉強睡了幾個小時,睡夢中神經緊繃著,下意識地提防著電話鈴聲隨時會響起來。九點鐘去了辦公室,接著又趕去了醫院。那產婦還是沒生,經過一夜的掙扎,已經筋疲力盡,滿頭冷汗,叫喚不動了,閉了眼睛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護士頻繁地進出病房,撩起床單察看產婦產道擴張的程度,注射催生藥物。最後主治醫生進來了,粗粗地看了一下病人的觀察記錄和產道,吩咐道:「再觀察一個小時,如還不能順產,準備CSection的程序。」過了一會護士把一疊表格送到凌晨面前要她簽字,凌晨愣住了,費了好大勁跟護士解釋她只是社會工作人員,不是病人的家屬,沒有權力代表病人簽字。護士卻說做剖腹產手術必須有人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