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26章
    郁光正心急火燎地等著電話,當他從薩拉家回來的第二天,中午收到一個小包裹,快遞公司送來的。平時他也通過郵購買些特殊的油料和畫筆,但他記不起來最近訂購了些什麼。進了門,他在拆包裹時心裡就感到不對勁,包裹的份量太輕,包得太嚴實,而且寄件人落款是他從未聽說過的。拆開一層一層的包裝紙,感覺越來越不對,最後幾層紙還沒打開就滲出一股怪味,最後顯現在眼前的是件黑黑的長霉似的物件,郁光一下沒分辨出來是什麼,再仔細一看,媽呀!這不是一截人的手指嗎?他趕緊扔下,心裡咚咚地跳個不停,腦子一片空白,過了好一陣才想起抽煙來驅除那股怪味,手指哆嗦著按了幾次打火機才打上火。

    包裹裡有一張紙條,上寫「不要把我們當成光說不做的人。」他看完發了一陣愣,站起來在室內無目的地走了幾圈,來到門前檢查門鎖是否鎖好。然後撥電話給娜塔莎,沒人接。他留話要她盡快回電。又走回桌旁去看那根手指,手指顯得比真人的尺寸小一些,手指上的皮膚起皺脫落,切口參差不齊,猛一看像根常年累月遺忘在冰箱裡的胡蘿蔔。不禁一陣作嘔,煙吸在嘴裡也發苦。心想自己怎麼給捲進這種事情來了?娜塔莎這幾天很少過來,說去找人解決問題,看來問題並沒有解決,反而惡化了。

    等了半天電話終於響了起來,接起來卻沒人說話。剛想發作,卻猛地想到是否黑手黨打來探聽動靜,剛要出口的「FUCK」又嚥了回去。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他問清了是娜塔莎,才開了門讓她進來。

    娜塔莎並不是單獨過來,身後是她以前的室友奧加,一進門就給了郁光一個大擁抱,胸脯像兩個大沙袋,還左右左地在臉頰上吻了三下,好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郁光從眼角里瞥到娜塔莎一臉的尷尬表情。奧加身後跟進來一個像熊一樣的漢子,禿頂,滿面鬍鬚,腰圍像柏油筒。不用娜塔莎介紹郁光就能猜出這傢伙就是魯迪,伸出一隻滿是黑毛的大手來跟郁光握手,另一隻手從身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瓶用紙袋包著的伏特加,用濃重的俄國口音咕噥著:「我想你需要這個。」奧加已經一頭撲在郁光的畫前,用高八度的英語和俄語交替讚美著:「哦,我的天啊,魯迪你能相信這些美麗的神話似的畫幅是出於這個年輕人之手?這簡直是安琪兒轉世。一定是上帝要通過他的筆告訴我們神跡確實存在,娜塔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藏著這樣一個天才不讓我們共享……」回身又給郁光一個大熊抱。魯迪早就打開了酒瓶,遞給郁光一杯,自己也端了一大杯站在畫前,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奧加還在興奮著:「郁,你需要不需要模特兒?我可以免費為你擺姿勢,穿衣的,裸體的,隨你便。你看看我這腰肢和屁股。我們酒吧的客人都愛死了,有個好萊塢導演一直都誇讚說是世界第一的美麗屁股。魯迪,是不是這樣的?」

    魯迪「啪」地在那翹起來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不錯,像顆標準的俄國甜菜。但人家現在沒心思,我們先得為他解決點小麻煩。甜心你說是不是?」

    奧加擰了一下魯迪肥厚的腮幫子,撒嬌道:「娜塔莎這幾天都快愁死了,什麼樣的小事?大狗熊,你趕快幫他們解決了吧。」

    郁光和娜塔莎交換了一個眼神,心想這麻煩什麼時候變成了是「我們」的了。

    魯迪向郁光伸出一隻有如熊掌般地大手:「信呢?」

    哪有什麼信,就一張紙條而已,郁光不願再去碰那根斷指,把他們帶到桌邊,指給他們看那截斷指和附來的紙條。

    魯迪把那截斷指撿起來,放在掌心裡撥弄了一陣,又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瞄了一眼紙條:「那幫敖德薩土匪干的。」

    魯迪轉用俄語向兩個女人說了一大通,一邊作著激烈的手勢。郁光一句也聽不懂,看著娜塔莎的臉色一點點變了,聽完後娜塔莎慘白著臉向郁光翻譯魯迪的話。

    熬德薩是烏克蘭南部的一個城市,那兒人種魚龍混雜,俄國人,土耳其人,希臘人中東人都有,慣航海,善貿易,民風強悍,常有種族衝突。來美之後敖德薩人組成很嚴謹的幫會,對外是移民互助會,對內其實就是黑幫組織。其中有個叫「敖德薩土匪」的幫派,由退役軍人,警察,及前克格勃成員組成,專幹販賣軍火,走私人口,及放高利貸,這幫人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犯下的案子連美國的聯邦調查局都感到頭痛。他們在大西洋城,及雷諾,和拉斯維加都有生意地盤,專門借錢給那些賭紅了眼睛的客人,如果賭客借了錢不還逃走,敖德薩土匪會派人追蹤,被他們抓住就有好受了,輕則整得你在醫院躺三個星期,還是要加倍還錢。重的有生命之虞,而且他們對待敢於逃跑的人特別殘酷,卸掉肉票身上的一些零件是他們的拿手好戲,第一給家屬極大的壓力,第二殺一儆百。割耳朵,切手指,砍腳筋都是家常便飯……

    郁光胃裡作嘔,喃喃道:「美國是個有法律的地方……」

    魯迪把杯中的酒一仰頭灌下去,抹抹嘴:「法律有個屁用。幾年前的案子還在那兒吊著呢。你報警?人證呢?物證呢?沒人敢出頭的,敖德薩土匪是精於此道的老手,他們不但有專門的律師為他們辯護,而且,在法庭取證階段,他們早把事情辦妥了,或者是證人不和當局合作,或者乾脆找不到證人了,被敖德薩人幹掉了。」

    奧加插嘴道:「魯迪,你不要嚇壞他,郁還要給我畫像呢。」

    魯迪又為自己斟滿杯子:「甜心,他是個男人,不是一碰就碎的花瓶。」

    郁光皺著眉頭道:「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我是說,我又沒惹著他們,也沒借過他們一分錢,但這些人為什麼要把這個送到我這兒來?」他指著被魯迪擱在桌上的斷指。

    娜塔莎滿眼是歉疚的神色,魯迪只是聳聳肩,攤攤雙手說:「你運氣不好。」

    郁光點上一支煙,深吸了幾口,平靜了一下自己,轉向魯迪說:「我是娜塔莎的朋友,奧加和你也是,朋友有事我們都要相幫。事情既然已經是這樣了,你有什麼辦法把人救出來,送回俄國去?我們也可以早日回到我們平靜的生活中去。」

    魯迪摸出一包不帶過濾嘴的俄國香煙,抽出一支含在嘴上,皺起眉頭,作深思狀,久久不作聲。

    奧加用俄語跟他說了些什麼,魯迪又是聳肩,又是揮手,情緒激動地說了一大通。

    郁光望著娜塔莎,娜塔莎的眼睛躲閃著,不肯抬起來與他對視。他再望向奧加,奧加遲疑了一下,再看魯迪,男人卻望著別處,一面吐出濃濃的煙霧。

    「他說這些人無非就是要錢,而娜塔莎,什麼也沒有,除了她的身子……」

    屋子裡沒人說話,娜塔莎開始輕聲啜泣。

    郁光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最後,他把大半支香煙扔在腳下踩滅,問魯迪:「你能保證他們收了錢之後就不再找麻煩?」

    魯迪瞇著眼睛道:「沒人能保證任何事。沒人……」

    「那你能幫我們什麼忙?」

    「我所能做的是:運用我的關係,代表你們去和敖德薩土匪交涉,看看他們要求多少贖金?」魯迪舉起雙手,「說贖金也不太準確,應該說是娜塔莎老公欠了他們多少錢。也許我可以和他們商量個數目,一攬子解決了。提米卻回聖彼得堡,娜塔莎照常上班,你還可以畫畫。不過我可不敢保證……」

    「不敢保證什麼?」

    魯迪的眼光躲閃著:「我不能保證他們會跟我談,不敢保證談得通……我有些朋友很有勢力,但是你知道,這個世界只認錢,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獅子大開口。」

    郁光轉向娜塔莎:「上次提米卻不是說欠了他們五六萬嗎?」

    娜塔莎還沒開口,魯迪搶斷說:「也許五六萬,也許超過十萬。誰知道,敖德薩土匪放債的利息是按天數算的,事情已經出了一個禮拜,利滾利誰也算不清。人在他們手裡,只能由他們說了算了。」

    郁光說:「如果我報警呢?」

    三個人一齊轉向他。

    魯迪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這麼做。這是所有辦法中最蠢的一個。你報警?憑什麼?憑那根手指?誰知道是哪個醫院垃圾筒裡撿來的。你只會把自己捲進更大的麻煩中去。還憑什麼?憑你那張手寫的紙條?也許你還指望警察會去對照筆跡吧?別天真了。你什麼都得不到的,除了更多的麻煩。為什麼?因為你給自己製造了敵人,你在明處,你的敵人在暗處,你不會希望有一天家裡被人一把火燒掉吧?你也不希望車子在路邊被人割破輪胎,拆成一個空殼,或者更壞的是,你在路上被一個闖紅燈的傢伙撞上,醫藥費就讓你頭疼了,這還算是好的,如果你能保住性命的話。」

    郁光道:「這話怎麼聽起來像威脅?」

    魯迪又聳起肩來:「隨你怎麼說。我只是深知他們的為人行事,給你們一個忠告罷了。既然你們不信任,根本不把我當成為你們解決問題的朋友,我想我也沒必要耽在這兒了。奧加,我們是否應該走了?」

    奧加拖住作勢要走的男人:「你得給年輕人點時間考慮他們的處境,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會碰到的,你不能要他們馬上就作決定。還是大家商量一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

    魯迪咕噥著:「我是好意,他們不知其中的凶險,敖德薩土匪不好說話,手段又極端。不是看娜佳的面上,我才不來管這碼事了。要知道,我也是冒了危險的。」

    郁光聽了這話,心中一動,這俄國大胖子說是來幫忙,但開口閉口就是錢,恨不得今天就提了現款出門。誰知道他是否在當中撈好處?娜塔莎說過此人背景複雜,三教九流無所不識,說不定他就是那批人的同夥,硬的軟的裡應外合一起來搾錢的。

    可是又不能得罪此人,娜塔莎被他捏得死死的,翻臉的話娜佳會有苦頭吃的。只有先穩住他,再想辦法脫身出來。

    於是他再點上一支煙,吐了口煙之後,看到三人都盯著他看,悠悠然道:「也許你是對的,問題是:娜佳和我都沒錢,我的銀行戶頭裡連五百美金都不到。」

    他從眼角的餘光瞥見魯迪臉上閃過一絲僵笑,娜塔莎的表情十分複雜,他故意不去看她失望的表情。奧加半信半疑地說:「真的嗎?太遺憾了,娜佳以為你能幫她一把的。」

    娜塔莎微微地搖頭,不知她是否認奧加的話呢,還是對郁光的態度失望。

    郁光一本正經地點著頭,說:「我也希望能夠幫上忙,但是,你知道:藝術家多是窮鬼,有一個錢用兩個,存錢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

    魯迪把煙頭向水槽方向彈去,說:「浪費時間,整個是浪費時間。娜塔莎,你求奧加讓我幫忙,總不能叫我從口袋裡掏錢去把你那個不爭氣的丈夫贖回來吧?如果不能弄到錢,我什麼忙都幫不上。你知道,我是個很忙的人,我的時間非常寶貴。」

    他勾了奧加的肩膀出去了,臨走還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一眼。

    門一關上,娜塔莎和他兩人面面相覷,良久,娜塔莎眼眶又紅了,郁光沉默地擁住她。過了一陣,娜塔莎掙脫開來,用紙巾擤著鼻子,說:「我現在倒要擔心你了。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郁光煩悶地點上香煙:「娜佳,我一直想不通,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們為什麼盯住我不放?」娜塔莎怯怯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事情是我引來的。查理,你怪我吧?」郁光說:「你是受害者,我怎麼會怪你?我只是煩這個魯迪,一個勁兒叫我們掏錢,好像我們欠了他似的……」

    娜塔莎說第一次接到勒索信之後,她六神無主,去找奧加商量個主意。奧加也沒碰到過這種事情,所以魯迪摻進來,第一個電話也是他打的,不知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魯迪自從那時起就一口咬定非付錢不可。甚至提議娜塔莎和伴遊女郎公司簽約,以支付勒索者的贖金。娜塔莎拒絕了。但魯迪並不放鬆,一直說娜塔莎你這樣做會後悔的。娜塔莎本想不再要他參與進來的,但是事到臨頭,又亂了主意,只得由他一手去操辦。

    郁光說我懷疑他是否和敖德薩匪幫串通起來敲詐我們。

    娜塔莎遲疑道:「奧加私下和我說過:魯迪是西伯利亞野狼俱樂部的人,也就是說和敖德薩土匪是兩條道上的。而且,奧加說我的事他會盡力。你知道,我從沒遇到過這種事情,想到要和綁架勒索者說話我就渾身發抖。」

    郁光好一陣不作聲,娜塔莎輕觸他的臂膀:「查理,你還好嗎?」

    郁光煩躁地問道:「接下去你準備怎麼辦?」

    娜塔莎的牙齒咬住下唇,雙手絞著,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我能怎麼辦?也許到最後只能接受魯迪的提議吧。」

    「胡說。」郁光咆哮道,「難道你沒想過離開洛杉磯嗎?美國地方之大,你可以去紐約,去舊金山,去邁阿密。誰能找到你?」

    娜塔莎說:「沒用的,查理,我早想過了,俄國黑社會的觸角無處不在,他們可以在俄國找我父母的麻煩,他們老了,我不想讓他們擔驚受怕。他們也會盯住你……」

    郁光說:「我沒欠他們的錢。他們想做什麼也會考慮一下吧。」

    娜塔莎不作聲,過了一會問道:「你能不能去阿川那兒避一下風頭?」郁光搖搖頭:「畫展馬上要開了,走不開。而且,我也不想把這個麻煩帶給阿川,他和石音剛買了房子。」

    兩人商量了半天也沒什麼結果,晚上郁光開了老火鳥把娜塔莎送去酒吧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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