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25章
    警察沒再進一步行動,那女警回到車上,那男警走過來,對她們說:「把小孩送去社會安全處,他們會得到妥當的照顧。」凌晨爭辯說:「照顧不僅是吃飯睡覺,小孩需要母親。」那警察瞪了她一眼:「法律就是法律,需要有人執行。」凌晨脫口而出:「操他媽的鬼法律。」警察一愣,隨即嘴邊泛起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女士,我尊重你的慈悲心。但請注意口頭用語。還有,不要以身試法。」說完轉身而去。

    凌晨和同事守著三個小孩,直到社會安全處的兒童安置中心派車過來把三個小孩接走。一回頭,看見那個長條臉的女人正指揮鎖匠換門鎖,像沒事人一般。凌晨心頭火起,走過去狠狠地瞪著那女人。那女人被她盯得不自在,回過頭來說:「女士,請你離開,現在這兒是私人產業,你還不走,我可以叫警察來……」話還沒說完,凌晨一口啐沫直直地吐在她臉上。

    同事急忙拖了凌晨就走,回去就一頭鑽進「熱情」的辦公室,過了一會「熱情」叫凌晨進去,說我怎麼看不出我們僱用了這麼有個性的一個員工。不等凌晨作答,臉一板,說:「我不希望明天的《洛杉磯時報》刊登警察逮捕社會安全處工作人員的新聞。不要忘記你並不是天使,被警察抓去也解救不了這些倒霉鬼。我們所能做的是貼橡皮膏,而不是動手術。」

    凌晨還在亢奮中:「你沒看到那三個小孩……」

    「我想像得出來。」「熱情」毫無表情地說。

    凌晨搖頭:「不,你不能想像三個小孩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又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抓走的景象,哭得那個淒慘……」

    「扯淡!」「熱情」突然起身,雙手撐在桌上,「我怎麼想像不出來?我比他們還苦,從小未見過我的父親,我媽靠賣淫把我們兄妹五個養大,被警察抓走每個月都發生,我們或是吃教堂的殘羹剩飯,或是餓肚子……」

    凌晨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餓肚子是世界上最淒慘的事情,你可以沒有父母,你可以在露天住宿,如果天不太冷的話,你也可以不受教育,這都沒什麼。重要的是你活了下來。你餓肚子?三天,五天,就是離死亡不遠了。你餓過肚子嗎?我是指長期的飢餓。」

    凌晨搖了搖頭,她有過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但沒長期餓過肚子。

    「我在找了第一份工作之後,我的體重直竄到兩百五十磅,為什麼,吃。什麼都吃,豬肉火雞奶酪黃油洋芋蛋糕通心粉冰淇淋。餓怕了。凡是窮人有錢之後都這樣。再慢慢地減下來,我一個禮拜四天去健身房,做瑜珈,跳有氧舞蹈。你看我身材保持得還不錯吧?」

    凌晨腦子裡亂糟糟的,茫然地點著頭。

    「熱情」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教訓道:「對小孩來說,這樣未必不是件好事。兒童安置中心會把他們安排到適合的家庭去養育,有飯吃,有學上,重新過上正常的生活。像他們原來的家庭,賭博的男人,只會哭泣的女人,早晚會走上絕路。例子我看多了,有時冷酷就是慈悲,一個人生了壞疽,必須動手術割掉,其餘肌體才能存活下來。社安處是救護車,是擔架員,做些止止血,貼塊紗布之類的工作,真正動手術得聯邦和州政府來操辦。所以不要情緒過激,也不要做什麼出乎意料的舉動,你可能會給自己惹上麻煩,還會帶累我們這個辦事處。」

    凌晨突然心灰意懶,她原來一直以為自己能夠直視苦難,原來冰山一角的苦難就使她難以忍受。這還是看別人受苦,如果她自己必須在那種日子裡掙扎,她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勇氣。而她徒起的同情心又被頂頭上司一盆冷水澆滅:你的同情,義憤,都是廉價的,因為你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辦法幫助別人。

    世界就那麼冷酷而自在地運轉著。

    耳中恍惚地聽到「熱情」的聲音:「你會經過一個適應的時期,你會看到洛杉磯是一個天堂和地獄並存的地方,你會知道有人受苦不全是社會不公平,很多是他們自身的問題,社會只是個臨時保姆,不可能時時刻刻看緊他們,你還會知道有人求生也有人求死,碰到求死的人誰都無能為力,老天最後會成全他們。你會懂得什麼是你可以幫忙的,什麼是你不能插手的,你會『成熟』,你會把這份工作當成賣漢堡一樣,沒必要臉紅耳赤,沒必要把自己捲進去,沒必要想不開而愁眉苦臉,就像你現在坐在我面前一樣。」

    凌晨不記得是怎麼走出「熱情」的辦公室,整個下午什麼事都做不成,同事問她是否不舒服?凌晨正好藉機請了病假。回到家裡,看到電腦和滿桌的稿紙,一點也沒有想坐下來寫作的感覺。文學算什麼?人類思想的滄海一粟,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像凌晨這種默默無聞的寫作者,就如路邊的野草,自生自滅,沒有人來關注你的想法,痛苦,你的情緒,你的觀感,你的表述,到生命結束時就消失無蹤,像墳墓上飄散的霧氣。就是奠基下名聲斐然的大師,他們的觀點也是昨是今非,被人挑剔得體無完膚。書架上一排排的《莎士比亞全集》,落滿了灰塵,此刻六十億人口中是否有二十人在閱讀還說不定。托爾斯泰花畢生精力完成《戰爭與和平》,圖書館常年沒借出一本。文學和現實比起來就如真實的地獄和迪斯尼卡通一樣失真,所有貫注在文學中的努力和探索到頭來只是曇花一現,文學耗盡你全部的精力,摧毀你的生活,攫取你的平靜,還使你夜夜失眠。

    像蟑螂一樣活著吧。億萬年一瞬間。

    凌晨倒在床墊上,兩眼盯住天花板,紛亂的思緒如洞窟中的蝙蝠一樣沒頭沒腦地亂撞。前世,真的有前世嗎?生命如此無意義,為什麼還要一次次回來,歷盡風霜,受盡磨難。宗教說來世上就是吃苦的,飽含苦惱汁液的生命有什麼意義嗎?耶穌和佛祖喜歡收穫的是一枚枚苦果?整件事從頭就錯,人在世上吃苦,還要把他的後代帶到這個遍地荊棘的世界上來。弗洛伊德說生殖是這個世界發展的動力,這動力就是製造苦難的根源。作為小如螻蟻的人是不會知道這一點的。

    郁光曾和她談論過孩子的事情,兩人都說不要孩子。但是郁光意猶未盡地說真有了孩子也是件很欣慰的事,凌晨說你們藝術家不是都不想要孩子的嗎?一個人自由自在,幹嘛要去掛個磨盤在脖子上?郁光說那是人的本性,跟自己喜歡的人結合總想有個孩子。凌晨無言以對,只得喃喃道:「我這輩子大概與孩子是無緣了。」

    想起郁光,好久沒和他聯繫了。當初離婚後他天天打電話過來,情緒低落不能自拔。把凌晨也折騰得不得平靜,這樣比不離婚還糟,凌晨於是乾脆退了電話,好在她沒什麼人際交往,偶爾會借用房東的電話。現在凌晨突然有個衝動,打個電話給郁光,看看他生活得怎麼樣?畢竟他們做過一段時間的夫妻,就是離了婚,也是凌晨在這兒僅有可交談的人了。

    鈴聲一響,話筒裡傳來一聲:「哈羅」。凌晨覺得那聲音顯得那麼急躁和不耐煩,是郁光嗎?才分開一年,陌生得連聲音都認不出來。就是交談,又能談出些什麼來呢?凌晨在郁光急切的「哈羅」聲中一言不發,等了幾秒鐘把聽筒擱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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