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23章
    郁光看了看手中的地址,沒錯,是這兒。地處洛杉磯中城,周圍都是中下階層的住宅區,大都是平房,門口插著像把傘似的棕櫚樹,間隔有幾幢二三層樓的公寓。怎麼憑空就出現這麼一幢大房子?開車進入紅磚砌起的圍牆,來到一個足有小廣場之大的中庭。下車看到是好幾幢房子組成的一個群落,正面的主屋是幢巍峨的英國都鐸式巨廈,整幢房子用棕紅色的磚砌成,光是大理石台階就有二十幾格。房子顯得很久沒有保養,門窗上的油漆都剝落了,大理石石階也破碎開裂了。郁光正在發楞,二樓一扇窗子打開,薩拉探出頭來,說畫家你來了?我就下來。

    薩拉看來剛洗過澡,頭發還滴著水,身著短褲拖鞋,上身穿了一件很大的男式襯衫,笑說:“你怎麼買了鞭炮給人放?真的送上門來了?”郁光抓抓頭皮說買的時候也沒深想,這樣一輛車泊在那種區域實在是太委屈它了,而且引人犯罪。希望不會給你帶來太多的麻煩。薩拉說沒問題,這兒有的是地方。說著招呼郁光上了車,拐到大房子後面,那兒有一長排車房。薩拉下車打開其中一扇車庫門,把保時捷開了進去。郁光看到車庫裡還停著幾輛五六十年代的古董車,輪胎都癟掉了,滿身塵土地趴在那裡。薩拉把一枚車房鑰匙交給他,說你想用車的話隨時可過來。

    兩人穿過庭院回到大屋,這偌大的庭院也是疏於照顧,參天的大橡樹根部鋪滿了落葉,帶齒的覆盆子長到小徑上來,花圃裡凌亂地開著碗口大血紅色的玫瑰,一張野餐台長滿了青苔。薩拉說我有很好的夏威夷咖啡,想不想來一杯?郁光本想趕回去畫畫,但求人幫了忙,也不能說走就走,思忖喝杯咖啡要不了多少時間,於是就跟了她登上台階,進入這幢神秘的大房子。

    進門是個巨大的廳,鑲著深色的護牆板,頭頂是一盞桌面大小的水晶吊燈,蒙滿了灰塵。迎面一架扇形的樓梯,配有精雕細鏤的柚木扶手。郁光孩提時學畫的上海市少年宮也是這樣的格局。只是少年宮裡充滿了童稚的聲音和活潑的身影。這幢大房子卻空無一人,郁光隨著薩拉走上樓梯,轉彎處是一扇巨大的窗戶,透過昏蒙蒙的鑲嵌玻璃,可以看到後院扶疏的花木。窗下有個寬闊的窗台,一個舊的繡枕扔在那兒。二樓眾多房間像迷宮一樣,走道七拐八彎的不知所終,很多房間都空置著。進入薩拉的房間後,郁光問道:“你一個人住這兒?”薩拉說她還有一個室友住在另一頭。郁光說還好是白天,晚上來的會以為走進好萊塢的懸疑電影的場景屋了。你住在這兒不怕?薩拉聳聳肩說從小在這兒長大,有什麼好怕的?她的室友是洛杉磯地區的助理檢察官,可以佩槍的,只是她室友常常丟三拉四的,好幾次把手槍就忘在早餐桌上。不過從來沒發生過麻煩。

    薩拉說她小時候這房子裡住了一大家人,她和父母兄弟,她父親的姐姐的家人。小孩子在房子裡捉迷藏,結果就在某個壁櫥裡睡著了,引得家人緊張起來,遍尋不著就報了警,警察消防隊來了一通好找。但僅十來年的功夫,人口像變魔術般地消失,老一輩的死得只剩一個姑姑,住在馬裡布的老人療養院裡,年輕的一輩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她一個人還住在這幢老屋裡。老屋已經有一百三十歲了,很多地方開始朽壞。修理費不是她家族現在所能負擔的,所以家族的基金管理會掛牌出售,上市已經一年多了,開始還有人問價,大概是被龐大的保養修理費嚇怕了,再也沒有下文。郁光問這房子開價多少?薩拉盯著他笑道:“剛買下一輛養不起的車,又想買幢老祖母級的房子了?”郁光說:“我知道買不起,只是這房子裡到處都是畫面,身處其間如時光倒流。我如果買下的話就不做任何修理,每天從不同的角度畫畫。”

    薩拉道:“其實開價不貴,八千多尺的居住面積,再算上一點七英畝的占地,才要價一百二十萬美元。”

    郁光不能置信:“才一百二十萬,就能買這個莊園?”

    “可是這周圍的區域不怎麼樣,再過去兩條街就有賣毒品的。以前雖然也不是大富大貴的地區,可都是安分守己的中產階級老百姓,星期天媽媽帶了小孩子在花園前賣檸檬水,現在是賣大麻,可卡因……”

    郁光道:“我住的那條街上也有人賣毒品,我從來不覺得任何威脅感,直到買了這輛保時捷,一下子有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膽怯。”

    薩拉說:“嘗到有產階級的滋味了吧。擁有一輛車子就使你不堪重負,擁有這麼一幢房子的滋味就可想而知了:房貸,地稅,維修,園丁,殺白蟻啦,安全警報啦等等,把你煩都煩死。你一個藝術家,千萬別買房子,空身一人不好嗎?想去哪兒就哪兒。你想畫畫盡管過來吧。”

    咖啡煮好了,薩拉托了一個盤子,裡面有新鮮的牛奶和蜂蜜,和郁光來到一處屋頂陽台,陽台上放有二張曬日光浴的長椅,透過院子裡的樹梢可以望見洛杉磯市中心的樓影。兩人坐下。薩拉斟出咖啡,郁光謝絕了牛奶和蜂蜜。問能不能抽煙,薩拉說你抽的話也給我一支。郁光詢問地挑起一條眉毛,薩拉一笑說別這麼緊張,像我這種在洛杉磯長大的女孩,什麼沒有見識過?一支香煙嚇唬不了我。郁光一面給她點火一面說美國人不是反煙嗎?薩拉很熟練地從鼻孔中噴出兩道青煙,撇撇嘴道:“別聽那些人咋咋呼呼,我父親四個兄弟姐妹,只有我姑姑還活著,她從十五歲開始抽煙。”

    咖啡很濃,有一股奇異的水果香氣。陽光曬了一會就很熱,薩拉踢掉拖鞋說你沒必要穿得密密實實的,把襯衣脫了吧,鞋子也是,沒見過人穿了一雙網球鞋曬太陽的。

    郁光看看薩拉,她戴了一副很大的太陽眼鏡,金色的頭發挽起,仰躺在長椅上,兩條光裸的大腿隨意叉開著,腳趾頭上塗了鮮紅色的丹蔻。雖然穿著襯衫,但只扣了下端幾個扣子。薩拉的眼睛在陽光下是淺綠色的,皮膚是像蜜一樣的暖棕色,那是白種人長期在戶外生活和運動曬出來的色澤,覆著一層淺淺的茸毛,在太陽底下閃耀著。郁光回想起第一次在汽車展示廳裡看見她的情景,巧笑倩兮,言辭機靈,一整個職業婦女的架勢,算起來才見了第三面,就全無戒心,半裸地躺在咫尺之遙。女人真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動物。

    郁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陽光如熱松脂似的灌滿了這方陽台,射進他閉著的眼簾,一團橘紅色的昏眩,遠處傳來隱約的市聲,像是隔了一層時空,腦中所想的不知不覺地就講出口來:“薩拉,我想看看你的裸體。”

    薩拉一愣:“什麼?”

    郁光沙啞地重復道:“脫去你的衣服,我想看看你的裸體。”

    薩拉沒有反應,沒說YES,也沒說NO。過了一會,她站起身來,先脫下襯衣,再彎身褪下短褲,直起身來,穿著胸罩和一條窄得不能再窄的丁字褲站在郁光面前。

    郁光搖搖頭:“把這些都脫了。”

    薩拉沒有抗拒,只是轉過身去,反手解開胸罩後面的搭扣,取下來隨手朝遠處一揚,再牽了胯邊丁字褲的繩結一扯,也是一甩手丟在長榻上。靜靜地等了幾秒鍾,倏然一個轉身,面對著郁光。

    乳白色的陽光下,薩拉的頭部微仰,在直射的強烈光線下雙眼緊閉,牙齒咬住下唇,一縷頭發松了開來掛在臉上。頸部的線條很漂亮,鎖骨平直。薩拉上身很瘦,看得見繃緊皮膚下的肋骨,腰肢纖細,骨盆稍寬了一些,好在兩條大腿筆直,小腿修長,膝蓋和腳踝都像鹿腿般地圓潤,富有彈性。

    郁光坐在椅子上沒有挪動,手指間的香煙青煙繚繞,輕微一抖,寸把長的煙灰落地。

    萬籟俱寂,遠處傳來太平洋火車運行的節奏聲。

    “我看起來如何?畫家。”薩拉還是沒睜眼。

    郁光沒回答,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前一臂之遙站定,左手挾煙,右手向前伸出,輕輕地掂起她的下巴,稍微往右偏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細細審視了幾秒。再次上前,用並攏的中指和食指背部,從光滑的額頭開始,經過鼻梁,鼻尖,人中,嘴唇,下巴,一路輕輕地拂過去,從下巴頦兒轉進咽喉,指關節拂過柔軟喉管,在鎖骨的交接處停留一下,那兒有兩個似有若無的突起。再緩緩下移,柔軟而富有彈性的上腹部,薄如鼓面,勾勒出皮膚下細細的肋骨如撐開裙裾的黥尾。薩拉閉著眼睛,微微地顫抖,感到那只陌生的手在身體上自由地游走。這手堅定,冷靜,並不挑逗她的敏感區域,薩拉自己卻難以自持,下意識地並緊了雙腿。那只手移到側面,在收緊的腰肢與髖部的曲線上停留了一會,然後就再沒有向下移去。

    好久不見動靜,薩拉睜開眼睛,卻見郁光已退回長椅上,好整以暇地端起咖啡杯。

    “SO?”薩拉詫異地問道,“完了?”

    郁光點點頭:“完了。謝謝你。”

    薩拉努力掩飾著失落感,步伐款款地走到長榻邊,彎腰撿起丁字褲,再進入房子的陰影中,在門邊她一回頭,陽台上的那個男人的目光並沒有跟蹤而來,他正偏過頭去,一只手掌擋開無形的風,努力點燃他的第三支香煙。

    薩拉再出現在陽台上是二十分鍾之後的事了,她身著一套新換的胸罩和丁字褲,徑直地走到郁光面前,他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到薩拉滿面的困惑和怒容。

    “你他媽的跟別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你有什麼資格跑來我家裡,命令我脫下衣服,被你從頭頂摸到肚臍?你有什麼資格發號施令,說開始說結束都由你一個手勢?”

    “我要你脫衣服……是因為我是個畫家。”郁光說得理直氣壯。

    薩拉“噗”的一聲笑出來:“這就是你的理由?”

    “那你還要什麼理由?美麗的人體對畫家說來如陽光和植物一樣,離開了就沒法過下去。”

    “你能在街上隨便叫上一個女人把衣服脫掉嗎?”

    “我不會那麼做。”郁光搖頭道,“脫去衣服的並不全部是‘人體’,有些只是一堆脂肪和皮囊的組合,有些如受到摧殘擠壓的樹木,還有些只是行屍走肉。絕美的人體,像鑽石一樣不可多得。所以千萬不要把‘人體’和普通的‘裸體’混為一談。”

    薩拉冷笑道:“所以在畫家面前脫去衣服是件不得了的榮耀事情,就跟到白金漢宮靚晉女皇似的?”

    “藝術家本是無冕之王。”

    薩拉的眼光柔和下來:“無冕之王?所以這麼多的人想做藝術家,可以隨便脫人衣服。”

    郁光安靜地說:“我是認真的。”

    薩拉在他面前蹲下來,仔細地看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郁光搖搖頭。

    “我在想要不要和你做愛?”薩拉認真地說。

    郁光大窘,臉紅耳赤地不知所措。

    “我想我還沒做好准備。”薩拉自言自語道,“藝術家對我說來也許太復雜了,還有那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脫衣服。我情願找個簡單點的,喜歡沖浪,跳傘,派對,健康而簡單。”

    郁光松了一口氣,但他又不甘心,任何男人被女人排斥在選擇之外總是不甘心的。

    “藝術其實是一種把事物還原於‘簡單’的表現手段,我們見了人,是穿衣服的人,應該是人加上衣服,藝術家見了穿衣服的人就想還原為本色的人,你說這不是‘簡單’嘛?不要把藝術家看成洪水猛獸,除了畫畫,藝術家和平常人一樣,也沖浪,也喜歡保時捷和漂亮的女人,也會沖動……”

    薩拉雙眼閃耀,想說什麼又欲言還止。她站起身,在郁光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說:“你是個令人皺了眉頭微笑的大男孩。我一定要教會你跳傘。”然後走回自己的長榻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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