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20章
    凌晨在剛要入眠之際聽得有人躡手躡腳地進房來,今晚是她第一個有睡意的夜晚,坐在那張餐桌上,聽著崔雷西喋喋不休的話語,開始她還勉強打起精神,想從這個自大又淺薄的男人口中聽出個子午寅卯來,很快她就神游於談話之外,回到她下午正在寫的小說中去。那是她搬進來第一篇用電腦寫的短篇小說,描寫一個進入中年的女人和一個年輕男人的戀愛,書中有她母親的影子。凌晨到了美國有時會想起她母親來,以前那種不屑一顧的尖刻的鄙視漸漸淡去,代之以一種淡淡的憐憫。人比老鼠好不到哪裡去,很容易地掉進種種欲望的陷阱裡去,從偉大的政治家到普通的販夫走卒無一例外。現在年歲漸長,凌晨從自己的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正如《聖經·創世記》中所說——女人是不可能不受到誘惑的,這種誘惑無處不在,聲名成就,舒適榮華,呵護受寵,其中最具殺傷力的是男歡女愛,謂之愛情。看不見摸不著,卻毀人於無形間。大部分的人傷痛之余會抽身而退,明白再走前一步會踏入萬劫不復之地。也有如她母親這般死心眼之女人,一頭撞上南牆,在可以逃遁之際卻執迷於一個虛幻的“情”字,不單毀了自己而且毀了家庭。

    正所謂“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母親陷進去之際已不是花季少女了,她是一個謹慎而愛惜羽毛的知識分子。而且在那種嚴酷的時代,偷情而身敗名裂的例子有目共睹。一個女人如飛蛾投火般地撲入“情”裡,內中緣由絕非如事情表象呈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在凌晨的記憶中,母親的神色總是那麼平靜,在日常生活中也總是一本正經的,絲毫看不出對男女之事表現出一丁點的興趣。一個已婚婦人,早對男女之性事爛熟於心,明白一旦揭開面紗,稍經時日,事情就濫到如機械性的打樁運動。每個男人和每個女人的生理結構都差不多,何必要冒天大的危險去獲取一個本質上雷同的異性呢?

    男女之情的下一步是男女之性,弗洛伊德說性是日常生活的深層動力,在任何年代都是如此,在寬松的時期,性的欲望比較得以發洩和疏解。而在嚴酷的時期,性欲望受到壓抑,以至引起性心理的錯亂和混雜,就像一條河流受到阻礙,溢出河床,沖毀田地和房屋,一發不可收拾。

    照弗洛伊德的觀點引申出去,任何稀奇古怪難以解釋的事件都可用荷爾蒙的不平衡來相應對照,持年經日的特洛伊戰爭是為了一個美艷的女人,希特勒由於向外甥女示愛不成而導致心理錯亂。剝下身份地位的附加物,這些人也一樣被性的不平衡所侵蝕,人格被扭曲,行事就錯亂起來。重大的歷史事件追根究底,往往是某一個人的荷爾蒙錯亂所引起的。

    凌晨決定就從這裡一刀切下去。

    一定還有更隱蔽的,人性如深井,性是深井水下游動的魚兒,不見天日,但確確實實存在於黑暗之中。

    相士不是說過她是個老靈魂嗎?她是否還有前世的記憶?或再前一世?歷經輪回,總有一絲余光,凌晨閉起眼睛,努力靜下心來,驅動記憶如一卷倒放的影片回溯到生命起始的盡頭。

    自從出走之後就沒有回顧過去的生活,記憶緩慢地回溯,如一條映著天光的河流,水下景物卻不甚清晰,水流湍急,某些片斷嵌在河床的巖石縫隙之間,挖掘出來並不容易,第一次性經驗是模糊的。再往前溯,讀中學時上體育課,女學生視跳馬為畏途,那樣叉開腿跳越一個障礙,害怕隨時褲襠裡會崩線,再加上年輕的體育老師在一旁虎視眈眈,那是對性的第一次自覺,如兩軍對峙,只不過還沒交火而已。

    再往前的記憶是初潮,很早,十歲還是十一歲?那殷紅的一團洇開來時真把她嚇壞了,完全沒有概念這大量的血是否會要了她的小命?那時沒什麼生理衛生知識,只想是生了惡病,但血是從那個地方來的,不敢告訴大人,自己用碎布捂住,直至染紅了家裡的座椅,才被母親發覺,教給她處理的辦法。從此在經期她一直會緊張,把自己弄得情緒很壞。

    再往前有四五年的空白時光,如白璧無瑕。凌晨不禁奇怪:榮格說過性和潛意識伴隨了我們的一生,那怕是剛出生的嬰兒。但是她就是記不起從五歲到十歲這段時期,有任何的性意識,性好奇,性接觸發生在她身上。像一間門被鎖上,鑰匙找不到的房間,四五年來就一直空關著。

    “鑰匙呢?鑰匙呢?”這個問題整個下午在她頭腦裡肆擾,回溯的洪流在峽谷中積聚而高漲,一遍遍地沖刷記憶的河床,泥沙俱下,她無意識地在電腦上打下一段段支離破碎的文字,從打印機裡抽出來看了一遍,沒有一件是真實的,是她硬找來的,無關痛癢或微不足道。但是,其中有個灰白色的影子,時隱時顯,令人捕捉不住。

    崔雷西來敲門時,她正處於一種恍惑的狀態,根本沒聽懂是怎麼回事,糊裡糊塗答應了。到了飯桌上,像段木頭般地坐著,崔雷西所說的那些人,她一個都沒聽說過,也不感興趣。她兩三天沒好好地吃過東西了,但聞到烤肉的味道胃裡酸水直泛,強迫自己吃了點蔬菜色拉,一些土豆泥,喝了一杯紅酒。老太太離座而去之後,凌晨覺得沒必要再耽下去了,加之喝的酒有些上頭,於是找了個空隙回房去了。

    一進房間就感到四壁擠壓過來,閃閃爍爍的熒光屏和滿桌滿地的稿紙都提醒她一個懸而未決的陰魂在房間裡盤旋不去。可是,凌晨的弦已經繃到了極致,多天來的冥思苦想和失眠攪得腦子像一盆漿糊。任水流把人帶走吧!你為什麼要這麼執著地探究真相?真相是條咬了人不肯松口的鱷魚,讓它自由自在地潛伏在黑暗的水底吧。而你,拯救你自己吧!一切的一切都暫時放下,想辦法睡一下,你是多麼地需要睡眠。抖落你肩上的重負,像魚一樣深深地潛入黑暗與混沌中去吧。

    凌晨直直地倒在床墊上,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眼睛閉著,卻感到窗外的路燈一下亮了,昏黃的光線像把刀子似的刺進房間的心髒。滿房間的稿紙飛舞,像白色的蝙蝠在封閉的洞窟中盤旋,令人頭暈目眩。漩渦轉起來了,那就把人帶下水底去吧,極深的深處,深處。

    一個灰色的影子在床邊徘徊,凌晨所有的身體官能都向下沉去,但意識卻軟弱無力地清醒著,連他蹲下時膝關節輕微的“嗒”的一聲都聽見,心裡卻一點對抗的意識都提不起來。好像小時候睡覺時有個人在旁邊看守著,是誰呢?大霧中豁開一條縫隙,人影幢幢,耳中聽見輕輕的喘息聲,一根手指輕輕地拂過她的小腿,腳踝,腳背,腳趾,最細微的神經一顫,雲開霧散……

    病中,小小的她躺在床上發燒,父母輪流看護著她。不時伸手摸她的額頭探測熱度是否減退,她喜歡手掌輕柔地搭上前額,像佛教徒受到摩頂禮的祝福,撫慰,她喜歡父親用沾了冷水的手巾為她揩汗,眼睛閉著,只覺得一根手指來到唇邊,就噙住了,父親奪了一下,沒能奪回,就任她含著手指躺在那兒,自己低了頭看書。

    朦朦朧朧地,幾天的高燒下來神志已經不清了,渾身軟得不像自己的身子,唯一有知覺的就是嘴唇間和口腔內,有一根粗大,強有力的手指被她含吮著,咬噬著,舔咂著,像通往另一個生命的管道。父親被她咬痛了,想把手指抽回去,但是病得氣力全無的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抓過父親的手指,含在口裡才肯再躺回去。

    父母慣著生病的她,五六歲的小女孩兒的奇特行為而已,這孩子從小就有許多不同常人的怪脾氣,安靜沉默,行事乖僻,生病要含吮指頭也漸漸成為例行要求。只有她自己知道,除了口舌之間的快感,還有一種更深的象征意義:身體的內部包容吞噬占有另一個身體的一部分,其中滿含著一種猥褻和受虐之感,在昏昏沉沉之時這種感覺是出奇地美妙。

    這一切像海嘯般地突然湧進她的意識深處,陽光穿過迷蒙大霧,一整天的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答案。可是她又賠上一個有入睡希望的夜晚,想來懊惱,腳後那個影子越發哼哼嘰嘰起來,你攪了我的清夢,我為什麼要讓你盡興?凌晨想也沒想就一腳踹了過去。

    崔雷西坐在地上,口中不斷咕噥著:“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凌晨渾身發軟,不知他進一步會有什麼舉動,如果他撲上來強奸她的話,她目前這種狀況是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如果扯開嗓子呼救,不知有人來干涉嗎,房東太太是一睡下就如死豬般地打鼾。這房子的隔音不怎麼樣,但夜晚的街道空空蕩蕩的……正當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崔雷西就自己解決了問題。

    正當崔雷西爬起身准備回房去之時,凌晨叫住了他:“把窗子打開。”

    崔雷西一怔,乖乖地走到窗前,把窗子往上推開,才返身出去。

    門一關上,滿桌的稿紙像白色的大鳥從桌上飄下來,在床前飛舞。凌晨醒透了,崔雷西無意中解開了她意念中的一個糾纏不已的死結,性是那麼千奇百怪的一件事情,崔雷西可以對著裸露的腳部自瀆,她凌晨也可以含著一根手指體驗到快感。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遙望暗紅色天幕下起起伏伏的燈光,沉睡的城市和永不沉睡的欲望,那張夜幕掩蓋之下有多少不可思議的行為在一個個屋頂下發生?

    人總是對最禁忌的東西表現出無可抑制的迷戀,像造物主安在人類意識深處的一顆定時炸彈,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把個人前途,家庭,甚至國家,歷史炸得粉身碎骨。母親人屆中年,應該看出色欲的厲害,卻還執著癡迷情愛性愛,身敗名裂是無可避免之事。

    看透了卻又覺得悲哀,人生本來苦短,如負重不堪的老牛,生來勞作不息,末了還要被肢解屠宰。唯一可以逃避忘懷苦痛的“性”,卻是陷阱,一掉進去就處處受制。這麼說,生命如此不堪,死亡簡直可以說是終極的安慰。那為什麼人人視為畏途?

    背後似有動靜,一股如艾草焚燒的氣味隱隱傳來,凌晨回過頭去,崔雷西站在半開的門口,手上挾著一支自制的煙卷向她遞過來:“我想也許你需要這個。”看見凌晨眼中詢問的神色,他解釋道:“上好的大麻,放松情緒,緩減焦慮,也許會對你睡眠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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