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在中國城行走時並沒注意到別人的眼光,現在異族通婚多的是,滿街都是東方女子抱了黃頭發的嬰兒,跟在高大的白人丈夫身後。大家已經見怪不怪,哪家的親戚朋友沒一兩個女子嫁給美國人?至少也談過男女朋友。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嫁了美國人才意味著跨越了種族藩籬,真正融入了主流社會。
但路人看凌晨的眼光不同,她身邊的男子是個黑人,雖然黑人也是美國人,甚至比那些從東歐或南美移民過來的白人正宗得多。中國移民身受歧視之苦,但絕不放棄歧視黑人的觀念。哪家女兒交了個白人男友,父母再看不過眼說幾句也罷了,一轉頭就跟國內親戚朋友顯擺去了。如果交個黑人男友,那還得了?不是自甘墮落嗎?今後的日子怎麼過?生出的小孩黃不黃,黑不黑,能帶到人面前去嗎?總要想盡辦法打消了不懂事女兒的妄念才好。
中國人在心目中把白人排在第一等,自己排在第二等,黑人,當然是第三等,第四等。誰說中國人反對歧視?中國人只反對自己被歧視。在國內北京人上海人歧視外地人,城裡人歧視鄉下人,有錢人歧視窮人那更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說這些人來了美國就會改變觀念?門都沒有。
凌晨從來不以別人的意見為意見,人,一張皮剝去之後,內裡的景觀大同小異。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實在是精辟之極的話語。不管你如何逢迎,如何自斂,如何抹殺自己的個性,人家終歸看你不順眼。倒不如我行我素,至少對得起自己。人,是不必注重別人的感受的,而且,一切都會消亡,一切都會被忘懷,何必在意一時一地的感受呢?
而且,她身邊這個男人,只是她房東的兒子,她不認為和他有任何關系。
崔雷西卻不作此想,從十三歲睡了他的班主任之後,他一生中與無數的女人上過床,具體數字他自己都算不清了。當年籃球明星“魔術強生”患了愛滋,在電視上發表告別演說:就算我明天死去,我的一生也比大部分的人來得多姿多彩。應該達成的,我都達成了,應該享受的,我也都享受過了。崔雷西對這段演說深表同感:讓猶太人去賺錢吧,讓日本人去造汽車吧,讓中國人在廚房裡滿頭大汗吧,讓所有的淺膚色的雜種去忙碌吧。黑人是應該超然於外的,上帝給了他們強健的肢體,他們是天生的運動家,別的人種只有在看台上觀賞喝彩的份。上帝又給了他們美妙的嗓子和獨特的樂感,所以他們又是天生的藝術家,沒有黑人,美國的音樂文化不值一提。
崔雷西有三個私生子,分別由不同的女人撫養,崔雷西吹噓的六位數年薪一大部分還沒進他口袋就被劃到社會安全處的賬戶上,然後再由女人和小孩們瓜分。
崔雷西到他母親出來蹭飯時見到了凌晨,這個蒼白,安靜,神秘的東方女人是他經驗之外的。她低眉晗首,好像從來不吃東西,來廚房只是燒一壺開水,對房東太太做的路易斯安那風味的美味食物看都不看。她也很少出門,最多去超級市場買些水果。整天關了門在自己的房內悄然無聲,但到深夜門縫下還有燈光透出來。偶爾在幽暗的樓梯上迎面碰上,只見一團白色的影子飄然而下,腳步輕盈柔軟,簡直是一個美麗的幽靈。崔雷西過手的女人都是些胃口強壯,肉欲充溢,卻沒什麼頭腦的女人。和她們比起來,母親家的這個女房客就像雉雞群中的一只仙鶴。而崔雷西自喻是個百發百中的射手,不管是雉雞還是仙鶴,一樣逃不過他的准頭。
崔雷西在超級市場買了個蛋糕,去敲凌晨的房門,說今天是他母親六十歲生日,希望凌晨能一塊參加他們的慶祝宴會。凌晨淺淺一笑,並未推辭,說她會在七點鍾下樓來。崔雷西興致勃勃地回到廚房,他母親迎頭潑了一盆冷水:“三十年來沒一個子女給我做過生日,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可惜我的生日是在十二月,現在十一月還不到。”崔雷西只是涎著臉,老太太又豎起一根手指警告他:“別去惹那個女人,我看她有病。”崔雷西不耐煩道:“媽,我的事你別來管,我是四十歲的人了。”老太婆“哼”了一聲:“上次那個西班牙女人惹出來的亂子你忘了?我才懶得管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老太太說歸說,還是在烤箱裡烤了著名的路易斯安那的蜜汁肋條排,配上奶油土豆泥,小紅蘿卜沙拉。崔雷西開車去專賣店捧回四瓶加州紅酒。到了七點鍾,凌晨換了一件寬松的連衣裙下樓來了,崔雷西把她安排在老太太旁邊,在她的盤子裡堆滿了食物。飯桌上三個人貌似神離,坐在上首的老太太虎著張臉,而凌晨低了頭神思恍惑,沒動盤子裡烤得噴香焦亮的蜜汁肋條排,只吃了幾口沙拉。
席間只聽得崔雷西一個人在說話,天南地北,從傑西·傑克遜牧師開始說到黑豹黨,說到黑人的權力,美國需要一個黑人來做總統,因為現在白人都被腐化掉了,不是軟弱無力就是同性戀,可見太多的民主不是好事,民主只會使一個國家分崩離析,美國最需要的是決心,以及貫徹這種決心的暴力。說到這兒老太太聽不下去了,把餐巾狠狠地往盤子裡一塞,吃力地撐起身來回房去。老太太一走,崔來西更加來勁,把自己的那個樂隊大吹大擂一番,說樂隊在他的管理下今年是格萊美獎的大熱門,很多歌星包括傑娜·傑克遜和王子想要加入,都被他拒絕了:“為什麼我的成果要讓別人來摘取?”最後連自己都陶醉了。再抬眼一看,對面的凌晨垂著頭,在椅子上前後搖晃,似睡似醒地根本沒在聽。崔雷西覺得失望,探過身去拍拍凌晨的臂膀:“你還好嗎?”凌晨一個激靈,硬撐開眼皮問道:“你說什麼?”崔雷西詫異地道:“你是否不舒服?”凌晨環顧了一圈,答非所問地說:“我需要睡眠,我已經兩個禮拜沒睡著覺了。”說罷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對著滿桌未動的菜餚,崔雷西陷入沉思:這個女人神思恍惑,行為怪異,也許真的像他母親說的“有病”,一瞬間他為自己的勞師動眾而後悔。可是那個女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她坐在桌邊時安靜得就像一尊博物館裡的塑像,秀發如瀑,膚色如瑩,連她神思恍惑的表情也帶有一種神秘的朦朧之美。當她站起身來時,肩上的連衣裙滑下露出一段白如羊脂的脖項和鎖骨,而收緊的腰肢是那麼地柔軟和富有彈性。崔雷西特別注意到她那雙手,手腕纖細,手指潔白完美,指甲晶瑩呈現出淡淡的粉紅色。這雙秀美的手竟然沒有佩戴任何的首飾就顯得這麼出色,如果戴上一兩件名家設計的首飾,那就不知會使人如何地神魂顛倒了。
崔雷西一直對女人的手部和裸露的腳掌著迷,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嗜好算不算是戀腳癖的一種。在他看來,再美麗的女人,如果手上青筋畢露,指關節粗大,皮膚上有斑點,形象就大打折扣。如果腳再是穿慣高跟鞋,以致腳骨結突出變形,或腳掌扁平,腳踝粗壯。哪怕容貌如天仙他也不會多看一眼。崔雷西還有一個嗜好是用鎖鏈把女人的手腳捆綁起來,但這個嗜好在現實中很難行得通,而且容易引起官非。崔雷西是個聰明人,買了各種首飾送給看上的女人,銀質的,鍍金的,流行的,最多不過十四開金的。女人看到這些制作精美亮晶晶的鎖鏈,無不高高興興地收下,正中崔雷西的下懷:只要女人被這些鎖鏈套住,總有一天會掉入精心布下的陷阱,鎖鏈的一頭握在我手裡呢。
崔雷西一個人坐在廚房裡發呆,面前放了三個空酒瓶,他在杯子裡傾注了最後的剩酒,一口喝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爬上樓梯,推門進入他的房間。很久沒來住了,房內發出一股陳年積月的灰塵味道。崔雷西在抽屜裡翻找了一陣,找出一包用塑料口袋包裝的可卡因,他自認並非吸毒成癮,只是偶爾在情緒低落或困惑時來一點醒醒腦子。他用袖子拂去桌面的灰塵,從塑料口袋裡倒出一小撮白色粉末,分成二行,再取了一張鈔票卷起,俯身在粉末上深吸一口,做個深呼吸,再吸掉另一行。瞬時覺得精神大增,攥緊拳頭對自己低喝幾聲:“Yes!Yes!”。遂脫下身上的衣服,只披了件睡袍,光了腳摸出門去。
走廊裡的頂燈壞了,從樓下映上來微弱光線中看見凌晨的房門關著,底下並沒有光線透出來。崔雷西仗著吸食可卡因的亢奮走到門前站住,剛想舉手敲門,卻畏縮起來,凌晨那張美麗而淡漠的臉在眼前一閃,把他以酒氣和藥性鼓起的沖動一掃而光。剛想退回去,突然聽到隔著門扉傳來一聲呻吟,好似房內人在昏迷中情不自禁地所發出。崔雷西心中一動,輕敲了兩下房門,不見回音,順手一擰門把,房門應聲而開。
房內半暗半晦,靠街的窗子沒拉上窗簾,昏黃的街燈從窗口斜照進來,房裡的景物如浸在水中若隱似現。正中靠窗置放了一張書桌,桌面有上一台老式電腦和打印機,稿紙凌亂地散布於桌上,椅上,及地板上。房內並無家具,一架簡易的衣櫥之外就是一張床墊,放在書桌的陰影之間。崔雷西躡手躡腳地走近幾步,床墊上臥著一具白色的形體,凌晨穿著她那件連衣裙躺在那兒。
一絲動靜也沒有,崔雷西懷疑剛才聽到的那聲呻吟是他自己的錯覺,是腦中的幻象,是他有膽量踏進這房間的借口。
他在床墊邊蹲下,注視著眼前那具人體,如一尊古代的白玉雕塑,又像一叢美艷莫名的羸弱花束,只要意念一動就會倏地消失。崔雷西有些恍惑,他伸出一只手,到凌晨的鼻息處試了試,感到微微的氣息,遂定下心來。想到平時對身邊的女人予取予求,哪怕是剛見面的女人,一樣在第一次約會時就享魚水之歡,從沒如此地戰戰兢兢如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要知道他十三歲時女人的身體對他就不是秘密了。
床墊上的女人輕輕地翻了個身,身體像張弓似的一顫,床邊的崔雷西也是一驚,眼看凌晨又沉沉睡去,才放下心來。低頭看見一只裸露的腳擱在床邊,膚色如雪,腳踝細巧,腳踵的弧線優美,趾骨像把精美的檀香扇似的展開,趾骨末端的腳趾瘦長,趾端圓潤。崔雷西呆看了半晌,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去輕撫。正在興頭上,不防胸口挨了重重的一踹,跌坐在地上。抬頭一看,凌晨在床上半坐半起,如黑暗中的一雙貓眼瞪視著他,嘶啞著嗓子問道:“你在干什麼?”
崔雷西回過神來,掩飾道:“我聽到你叫喚,我以為你不舒服……”
凌晨一仰頭跌回床墊上,聲音透出極端的失望:“唉,你攪了我幾天來第一個入眠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