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睡到中午睜開眼睛,猛然發現畫室裡有個他不熟悉的人影,不覺吃了一驚。
好容易才回想起來,此人就是他情婦的老公。昨晚娜塔莎送他過來,見了面郁光覺得尷尬,只匆匆地點了個頭就出門了,送娜塔莎回家之後,又跑去酒吧,怎麼回家的都忘了。
此人現在站在他畫室中,背著手,出神地觀看他靠在牆上的畫幅,畫中的模特兒大部分是娜塔莎,穿著很少或根本沒穿,一個年輕女人的胴體毫無遮擋地呈現在兩個熟悉她男人的面前。
聽到響動,那男人回過身來,一笑,用流利卻帶濃重的俄國口音說道:「娜佳說你是個天才的畫家,果然如此。中國有十幾億人口,照統計學的觀點來說,應該出十幾個達芬奇,出幾百個列賓,幾千個賽羅夫。看了你的畫,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
郁光在床上坐起,一邊用手梳理亂糟糟的頭髮,一邊說:「也許會讓你驚奇的是:達芬奇生在今天就不畫畫了,而是跑到IBM去上班了。列賓呢?可能在好萊塢米高梅片場畫電影海報了。可憐的賽羅夫,誰知道?也許一面打工,一面傷腦筋怎麼湊錢買畫布顏料呢。」
那男人一愣,隨即仰頭大笑。伸出手來:「再介紹一次,我是提米卻·羅夫山德維奇。」
郁光敷衍地握了下他伸過來的手:「你得原諒我亂七八糟的起居習慣,我現在必須去用一下洗手間……」
郁光坐在馬桶上,懊悔昨天怎麼一時衝動讓提米卻住了進來?他的畫室無遮無擋,一個人住慣了,現在突然得在這個每句話都帶嘶嘶聲的陌生男人的注視下睡覺,用餐,洗澡?由他在畫室裡踱來踱去,翻看他的畫作?還得陪他聊天,費勁去聽明白他那詰口的英語?有這麼一個人在旁,他能定下心來畫畫嗎?奇奇那兒的畫展可是催得緊。隨即又安慰自己:誰叫他是娜塔莎的老公呢?不是說只住個兩三天,娜塔莎就會替他買機票回彼得堡的嗎?算了……
簡單地梳洗了一下,郁光開出門去,煮上咖啡,平時他早上起來就喝幾杯黑濃的咖啡,不吃任何食物。但今天家裡算是來客人,他在冰箱裡翻找了一下,找出一些無酵麵包圈,放進烤箱裡烤了烤,放在桌上。轉身向提米卻說道:「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喝杯咖啡?」
提米卻搓著手道:「哦,誰能拒絕在陽光明媚的早上,和一個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共享一杯滾燙的咖啡?啊,還有麵包圈,太好了,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提米卻在咖啡裡放了六塊方糖,加進很多全脂奶,一面用用小勺子攪拌,一面給麵包圈塗上厚厚的牛油。咬了一口道:「咖啡,鮮奶,牛油,這是個幸運的國家。」
郁光捧了杯黑咖啡,望著對面的男人,提米卻看來和他差不多年紀,皮膚白皙,往一邊梳去的頭髮是很淡的亞麻色,長相算得上英俊,除了眼皮稍顯厚重,鼻子略呈鷹鉤之外,是屬於斯拉夫人種相貌佳者,有點像郁光小時候在少年宮看過的《星火》雜誌裡面共青團員的形象。提米卻的英語雖然口音很重,但語法準確簡練,他的談吐文雅,常用很多手勢來輔助他的話語。娜塔莎說他是個賭棍,也許是夫妻齟齬中過度的用詞。坐在桌邊的提米卻看來像一個大學裡年輕的助教。
低頭咀嚼的男人感到注視他的目光,一抬頭,厚重眼皮下的眸子一閃,如高加索湖般的淡藍,也如高加索湖那麼冰冷,不停咀嚼的下顎使得他表情帶有一絲貪婪的神情。
「聽娜塔莎說你是個數學家?」郁光沒話找話。
「精確地說,我是個統計學家。數學家是奧林匹斯山上的神仙,統計學家卻是入世的凱撒。數學家只對抽像的數字感興趣,統計學家卻要發現數字背後的意義,癥結,和傾向。然後歸納總結出切實可行的理論,比如說,我的研究課題是……」
郁光「噢」了一聲,後悔打了開這個俄國佬的話匣子,他才不願聽他嘮叨什麼研究課題,怎麼會讓他住進來的?娜塔莎說他在發高燒,可是面前這人哪有發燒的跡象,在十分鐘不到的時間,他已經添了三次咖啡,幹掉了厚厚的兩個牛油麵包圈。
「我的課題已經進行了三年,其中的結論是革命性的,會使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提米卻努力嚥下口裡的麵包圈,宣佈道。
郁光腦子裡在想不知娜塔莎訂了機票沒有,隨口敷衍了一句:「你的課題是關於哪方面的?」
「我要從統計學來證明巴甫洛夫學說是錯誤的。」
「是嗎?何以見得?」郁光被他狂妄的口氣激起了好奇心。
提米卻拿起桌上的煙盒,問道:「是否能容許我來上一支……?」得到郁光首肯後,取出一支煙先撕掉過濾嘴,然後再用口水沾濕另一端,點上火,深吸一口,吐出濃濃的一個煙圈。
「巴甫洛夫學說是建立在所有生物的自衛及反應機制上的,我們被告知,狗在家裡撒尿,被主人責罵懲罰之後會改變它的行為。小白鼠在某個地方受到傷害,它就會避免再去那個地方。小孩子被火燙了一下,他就知道不再把手伸到火焰上去。巴甫洛夫告訴我們:此種自衛機制深藏在我們的基因裡,一代一代遺傳下來。」
郁光心不在焉地聽著。
「但是我在拉斯維加看到的情況卻使我對以上的說法產生了懷疑。你看那些去賭錢的,平時都是規規矩矩的人,上班,家有小孩,禮拜天上教堂。平時去超級市場買菜盤算怎麼省個兩毛五分錢。正常得不能更正常了。可是一走進賭場大門,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把最後一分錢砸在老虎口裡不罷休。這些人以前肯定輸慘過,但自衛機制一點也不起作用,這就使我對巴甫洛夫學說起了懷疑……」
「你這個研究課題涵蓋範圍太小,並不是人人都熱衷去拉斯維加送錢的。據我知道,大部分的人從未去過賭場,常去的人都是幾張老面孔。所以,你的課題並不帶有普遍性。」
郁光無意和這個俄國人爭論,他對這些統計之類的玩意兒不感興趣,也不想聽俄國人嘮嘮叨叨地說他的研究結論,但辨駁之辭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也許,只因為他是娜塔莎的老公,郁光才會如此地情不自禁吧。
提米卻只是一笑,並不把郁光的反駁當回事:「哦,這是個歸類法,從一滴水可以研究大海,水的分子排列是一樣的。拉斯維加,只是人類活動的舞台之一。你看紐約股票交易所,你看現代的商業投機行為,你再看克林姆林宮和白宮的政治決策,哪一樁不是與拉斯維加如出一轍?規則相同,概率相同,連那股瘋狂勁頭也相同。其區別只是賭場裡更直接一點,忘形一點。」提米卻說到這兒激動起來,把煙蒂狠狠地按熄在煙缸裡,兩隻手大比劃地做著手勢:「人是比動物更不接受教訓的一種生物,動物不會拿『將來』去冒險,而人,不管他怎麼輸,怎麼發誓再也不上賭桌,到最後還是把銀行存款,房屋淨值,小孩的教育基金一股腦兒地扔在那張扇形的黑傑克桌上。巴甫洛夫的理論就在這兒失去了準確性,人在誘惑之前,是完全罔顧自存自保的這個生物原則的,還不如實驗室裡的白老鼠。」
郁光揶揄道:「這就是你三年泡在拉斯維加得出的結論?」
提米卻不理郁光譏諷的問題,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為了這個研究課題花費了我三年的時間,精力,和大量的金錢。我是孤軍奮戰,美國政府如果知道我的研究對人類的進化具有多大的意義,他們應該毫不動搖地給我支持。可惜世界上所有的政府官員都一樣,只看到鼻子尖上的一丁點利益。沒人把我當一回事,三年了,我扔下我自己的每一分錢,棄自己的家庭不顧,每晚只睡二三個小時,在牌桌上觀察,實踐,參與,總結。可是有誰來關注我對深層人性的研究啊。」
提米卻雙手摀住臉,郁光目瞪口呆地望住他,真不敢相信這個傢伙為自己的賭癮找了這麼冠冕堂皇的一個借口。
提米卻回過神來:「郁,你是個優秀的藝術家,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悶。我告訴你我的研究,是出自一個科學家對一個藝術家的尊重。我們是這個世界上超然於外的一批人,只求探索,只求創造,而不求回報……」
郁光無言以對,呆了半晌,才開口道:「提米卻,你搞錯了,我是個畫畫的不錯,但離你所說的只求創造,不求回報差遠了。我得關心把畫賣出去,我得關心有錢付賬單。你昨晚過來時有沒有看到街角蜷縮著的無家可歸者?我一不小心就會與他們為伍。我沒有你那麼宏大的志向,而且,我也聽不懂你高深的統計學理論。」
「哦,親愛的郁,你千萬別這麼說。藝術家永遠是我們這個腐臭社會的良心,和我們科學家一樣,是人類的頭腦和眼睛。哪怕我們沉到底層了,我們還是不停地思索,探討,竭盡我們的智慧和心血來拯救人類免於沉淪。商人算什麼?只不過是社會皮膚上的一塊疥癬,政客呢?把他們看成腫瘤好了。芸芸眾生則是一些不自覺的細胞,營營碌碌,朝生暮死。我看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