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16章
    郁光說:「馬律師你不必猶豫,我妻子剛來美國沒多久,需要錢生活下去。我們的存款不多,分成兩份起不了什麼作用。你就歸到她名下吧。」

    馬律師沒作聲,只是把眼光轉向凌晨。

    凌晨臉色蒼白,昨夜又是一夜無眠,她搖了搖頭:「我只希望有個公平,安靜的離婚。」

    馬律師顯然失去了耐心,勉強克制著:「公平就是所有的財產一人一半,但你的先生不肯接受,你也不肯接受全額的財產,都不肯簽字。我只收$500塊錢,所謂協議離婚,夫婦倆人坐到這張桌子之前就該達成共識,可你們看看,已經來來回回談了兩個小時了,還是僵持在那裡。也許你們應該回去想一想,或者另找一個律師處理你們的離婚案件。」

    郁光凌晨兩人對視一眼,馬律師站起身來:「我給你們十分鐘,我再進入這個房間時,你們要麼作好妥協,要麼另找高明。」說罷搖頭出去了。

    門一關上,郁光在凌晨的椅子前蹲下,伸出手攬住她的腰:「必須如此嗎?你再考慮一下,我們現在還有機會,如果你點個頭,我就告訴那個律師忘掉整件事。」

    凌晨往椅子後面縮了下,沒說話。

    郁光急迫地搖著凌晨的膝蓋:「你只是好久沒睡覺,使得情緒不佳。我們之間其實什麼問題也沒有,回去好好調養一陣,或你回中國去散散心,總會好轉的。來,我們去跟那個律師說不辦了,付她倆個小時的費用好了。」說著拉住凌晨的手想把她從椅子上拖起來。

    凌晨的手軟得沒一絲力氣,但聲音卻是出奇地冷:「郁光,你要把我拉散架了,不要在公眾場所這樣子。我是不會回去的。」

    郁光住了手,眼光定定地看著凌晨:「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

    凌晨的聲音顯得疲倦:「沒有解釋,也沒答案,像颳風下雨一樣,刮了就刮了,下了就下了。何來解釋?你簽也好,不簽也好。我總是要走的。」

    郁光不肯放鬆:「是否你有別人了?」

    凌晨的眼睛突然睜大,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只是迸出一陣瘋狂的大笑。

    聽到聲音,馬律師推門進入,看看兩人,問道:「你們是否達成了共識?」

    兩人都不作聲,馬律師再問一句:「我要知道你們的決定。」

    郁光背身面向窗外,抬了抬手:「願意怎樣就怎樣。就按她說的辦吧。」

    馬律師一屁股在辦公椅上坐下,頭也不抬:「請把你們的銀行賬戶的號碼報給我……」

    凌晨在聖塔安找了間房子,房東是個黑人老太太,體態臃腫,永遠穿一件碎花睡衣在屋子裡拖著腳步走來走去。房東爬不得樓梯,住樓下的一間大臥室,樓上還有兩間臥室,一間租給了凌晨,另一間留著給老太太兒子來探訪時住。

    這個叫崔雷西的兒子四十來歲,膚色並不像非洲黑人那樣深黑,看來祖上是混過血的。平時衣著考究,講話文質彬彬。據他自我介紹,在一個政府部門做個主管。業餘時組織了個樂隊,並和黑人影視界很有些來往。自從凌晨搬了進來,崔雷西的探訪頻繁了起來,吃了晚飯之後,就捧了杯白蘭地來和凌晨聊天。聊天中天南海北不外乎吹噓自己見多識廣,跟某某名人歌星是一塊長大的朋友,十五歲就一起偷汽車出去亂逛,油用完了就扔在公共停車場。二十八歲就做到一個縣的部門主管,手中掌握幾千萬的預算。

    又說現在年薪已達六位數,但他媽的誰在乎,他馬上就要辭職了,有幾個非常有勢力的朋友準備組織一個電影公司,專拍嘻哈亞文化電影,他將會擔任總經理的職位。凌晨在他熱情的邀請下,和他去參加了幾個派對,派對上差不多清一色的黑人,混了幾個年輕的白人女子,在豪華別墅裡開嘻哈音樂會,煙霧中年輕人穿著肥大的牛仔褲,褲腰裡露出大半個屁股,脖子上掛了如鎖鏈般粗的金項鏈,反戴帽子,一晚上不停地又蹦又跳。凌晨說他們怎麼不累?崔雷西詭譎地一笑,帶凌晨去一間密室,敲開門,只見燈光下人頭攢動,大家輪流在一個水晶缸裡吸食白粉,興奮有如鬼魅。吸到亢奮之極,一個倒空翻躍出門去加入大喊大跳的人群。輪到崔雷西,他挑了一點白粉放在手背拇指和食指間,自己先吸了一口。舉著手把剩下的半行放到凌晨的鼻子底下,凌晨搖了搖頭拒絕了。崔雷西也不堅持,一笑把剩下的白粉吸完。

    凌晨覺得有些氣悶,走出屋子來到陽台上。從這兒望出去,整個洛杉磯盆地都顯示在腳下,燈火點點,龐大無比。走下陽台,踏上草坪,穿涼鞋的腳掌感到草坪上濕潤的露珠,一股清新泌涼的夜氣襲來。凌晨回頭看了看燈火輝煌的大房子,已是下半夜了,音樂和喧鬧聲還是隔著落地大窗傳來。信步跨下石階,沿著小徑在暗香瀰漫的園子裡漫踱,抬頭望去,下弦月掛在天際,映得花園裡暗影幢幢。走到一方游泳池前,平靜無波的水面映著西斜的月光,池邊的大理石雕塑像孤獨地貯立著。在這萬籟俱寂的星空下,凌晨突然起了一種隔世恍然之感。

    朝天門碼頭亂哄哄的回憶突地湧了上來,像是前輩子的事。從中國一個內地城市來到美國的西海岸,真的走了這麼遠嘛?距離對人的內心起了什麼作用?站在豪華房子游泳池邊的年輕女人和站在客輪舷橋上的少女是否同一個凌晨?難說,是又不是,當初她惘然,現在更惘然。要說當年客輪上的凌晨雖然決絕地拋棄過去,但內心對未知的來臨還抱有一絲希望,現在經歷過大跨度的人生,內心卻更為苦澀,充滿一股當年所未經驗的疲倦。凌晨在池邊蹲下,那句深藏在她記憶中的「老靈魂」悄然浮了起來。是嗎?經歷過一切老靈魂,憑本能知道一切都如五光十色的幻境,飄忽不定,留之不存,怎麼會對此不感疲倦?

    那一切被她棄之而去的,原來並不消失。說到底,人是不能逃離靈魂的。生命到底是什麼?是一張多次曝光的底片?是一種隨風而逝的體驗?是一種靈魂的歷劫回歸?還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浪費?

    她一直以為寫作能為她找到生命的意義,但現在看來,個人寫作對於宏大的生命,無異是一葉小舟飄蕩在黑夜的大海上,無舵也無槳。寫作既不能穿透無邊的虛無,也不能給予她片刻的安寧。寫作對於她來說,並不是編造一個離奇或圓滿的故事,也不是抒發一時的衝動和鬱悶。她的寫作是深掘,深掘世界表象之下的人性。可是她越進入寫作之中的人性,越覺得人性地層的深廣和黑暗,以及不可捉摸。所有的文明,理性,文化,都在這種黑暗的人性面前不堪一擊。照達爾文的觀點看來,人類在一萬年前開始大踏步地進化,但仔細一觀察,所有進化的都只是表象,人類黑暗的本性卻巍然不動,而且在現代的高科技刺激下和人際關係衝突中更為變本加厲。

    寫作對她像個死結,寫作帶給她的是焦慮和躁動,還有,失眠。

    自從搬入聖塔安的新居後,失眠的情況並未改善,凌晨入夜就不接電話,不看電視,洗完澡就熄燈躺下,試著調整呼吸排除雜念使自己入睡。就是入睡也是非常淺,一有動靜就會醒來,在黑暗中思維和感覺都變得格外的活躍,聽得到樓下房東拖沓的腳步聲,冰箱開關聲,廁所裡抽水馬桶聲,甚至房東太太上床時壓迫席夢思床墊彈簧的嘰嘰聲。一切平靜下來,剛有些朦朧睡意,兩條街外的一輛汽車警報器被觸動,二十分鐘間不停不歇地尖叫。或是一輛救火車呼嘯而過,夜間開車遊蕩的少年流氓放足音響轟然而過,一個酒瓶子砰地一聲甩碎在人行道上,或是,一架超音速飛機一反常態地貼著屋頂掠過……

    已經多少天了呢?凌晨不敢去細數,一晚能睡著三四個小時的日子好像是很遙遠了,大部分的時候,睡眠對她說來是層薄薄的霧,把現實遮去一部分,但是所有的感覺都醒著,凌晨可以一面在夢中行走,一面聽到樓下的廚房裡水龍頭沒關緊,每隔幾秒鐘「嘀嗒」一聲,或者在夢中與人爭論,一面卻焦慮地等待著房東太太喉管裡的呼嚕聲,凝聚到一定的時候就會迸出一陣狂烈的咳嗽。到最後,她已經能分辨出夜蛾在窗台上的扇翅聲和老鼠躲在洞裡的咀嚼聲。夜,是那麼具體而微,充滿了生命的律動。思緒,是那麼不受拘束地遊走,如一條在暗夜裡覓食的蛇。而睡眠,像一隻巨大不祥的粉蝶,永遠翩遷在咫尺之外,上下翻飛,撲騰不已。

    無眠的夜晚格外地漫長,每一個早晨,凌晨在黑暗中看著灰白色的光線染上窗台,昨夜想盡辦法入睡的努力又以失敗告終。白天以一種強橫的姿態來臨,喧鬧和煩囂在城市中蒸騰而起,隔壁鄰居的汽車在車道上發動,生活軌道開始運轉,而凌晨,絕望地想著她又得以疲憊之身去對付一個不請自來的白晝。

    她答應和崔雷西一塊來參加派對就是不願意獨自一人面對無眠的夜晚,與其獨自失落,不如混進群體中一塊失落。可是,這些人在今夜失落之後,至少能有一個睡眠。而她……

    背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她身後不遠處停住,凌晨站直身子,抑制住保護自己的本能。她對一切厭煩之極,在她意識深處,倒希望有個突發事件,希望被狠狠地一擊:被酒鬼強徒或神志不清的陌生人傷害,毆打,強暴,甚至殺死。什麼都沒關係,什麼都比目前不死不活的狀況來得好。

    背後沒動靜,凌晨等了一會,聽到一聲「嚓」的劃火柴聲,慢慢地轉過身來。

    崔雷西站在半尺之外,幾乎緊貼著她的後背,當凌晨轉過身來之時,他順手摟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遞過一支燃著的大麻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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