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15章
    在睡不著覺的夜晚,凌晨的思緒總是回到那個決定命運的晚上。

    她答應了郁光嗎?答應了嫁給他而且跟他一塊到美國來?是又不是。她現在棲身在美國西南部的一個叫洛杉磯的城市裡。她的公寓窗口望得見豎在好萊塢山麓上那排巨大的英文字母。她不能否定她是經過了結婚這個形式來到了美國。但現在那個曾經是她丈夫的年輕人現在又在哪兒呢?凌晨努力回想才依稀記得他們曾一起住在一間龐大又破敗的房子裡,房子所在的城市名稱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可怕的是,那個與她同床共枕了十一個月的男人,面孔也一天天地模糊起來,就像當年與她同租一幢房子的室友,記憶中還有這個人,但面孔音貌卻融入大霧似的背景,漸漸地越行越遠了。

    都是失眠惹出來的毛病,現在她的記憶如接觸不良的開關,白天寫作時一個就在眼前的詞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在夜晚,在所有入眠的辦法都失效之後,記憶卻如一具屍首般地浮出水面。支離參差,光怪陸離。

    當初是在什麼心境下作出的決定?是她發覺了絡腮鬍子正在暗地裡運動出國,而她不是在他的計劃之內?還是她被這個年輕人的大膽直接的求婚所打動,被他眼裡狂熱的執著所迷惑。或是她從小就沒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出於內心對感情的需要,想從此穩定下來?

    都不是。

    她從來就沒把第一次和她發生男女關係的絡腮鬍子當成男朋友。從她踏上朝天門碼頭時,就知道這處女之身早晚有一天會結束,凌晨沒有同年齡少女對愛情的幻想,絡腮鬍子只是剛好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方出現罷了。雖然絡腮鬍子對她不錯,提供了各種方便使得她得以在上海居住下來。他們就像兩個客氣而保持距離的陌生人,互相提供可提供的方便和善意,但沒必要走進感情和心靈深處去。當其中一人需求有所改變之時,分道揚鑣是必然的事情。

    凌晨從來沒對家庭存在過任何幻想,托爾斯泰說什麼「幸福的家庭都一樣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世界上有幸福的家庭嗎?根本沒有,有的只是粉飾過的幸福。連婚誓都充滿了飾詞:「白頭偕老,不管更好或更壞……」只有更壞,生命從出生那天就開始走向衰亡。一個衰亡還不夠,再綁上一個。會有幸福嗎?她自己的家庭是最好的證明。

    但她是確確實實地結了婚,一個在幾秒鐘之間作出的決定。榮格說:事到臨頭任何的本能反應,決定,倉促間的承諾或拒絕,看來是隨機的,但是一樣有跡可循,做出反應的心理,動機,情緒暗示早在血液中潛伏,這種潛伏也許可以追蹤到上溯幾代的直系親屬。

    當時承諾的動機在午夜的薄暗中清晰起來,郁光突然開口求婚提供了一個「不可知性」,而「不可知性」中包含了新生和隕滅,包含了開篇,承接,起轉,呈現,包含了冒險和出乎意料的結局。換句話說,不可知性是一部精彩絕倫小說必不可少的要素,凌晨與其說是走進婚姻去,還不如說是走進一部小說中去。

    是的,作為一個寫小說的,沒人知道凌晨。名氣不重要,相對來說,寫了什麼作品也不重要,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小說或小說家真正被人記住了呢?重要的是要具有一種小說化的人格,有了這種人格,久而久之,人會分裂成二半,一部分無異常人地投入生活,另一部分冷眼旁觀,像額前的第三隻眼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思索著,把一個時空的素材轉化為另一個時空的真實。也虛也幻,現實和想像的界限模糊了,現實中發生的,在想像中一樣發生,現實中不可行的,在想像中卻勢不可擋,而且條理分明,有稜有角,鮮活跳躍,自創一個世界。沒有一個具有小說人格的人會對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掉以輕心。

    凌晨只是眼明手捷地接下了郁光拋過來的球。

    初到洛杉磯,郁光駕了一輛奇破無比的汽車來機場接她,在返回市區時車子就在高速公路上拋了錨,兩個黑人停下車,幫忙把冒著黑煙的破車推到路旁。離去時,其中一個黑人朝她吹了個忽哨,一股突然其來的尿意充滿了她的膀胱。這股尿意一直憋了二個小時,直到郁光說了不少好話央求拖車司機在加油站停下。

    對凌晨來說,洛杉磯的第一印象是:巨大如河床般的高速公路,駕車人匆匆忙忙地趕到沒有目的地的地方去。健壯的黑人露出粉紅色的牙床和手掌,忽哨聲如蛇在暗夜裡吐出舌芯信。慘白的日光燈下髒污的馬桶粘著可疑的黃色漬跡,和郁光那間巨大而荒涼的畫室。

    她整整四十八個小時睡不著,在第三天黎明將臨時,她自以為迷糊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她回到了四川的老家,父母像兩個沒有面目的人偶,牽著幼小的她逛街,迎面碰上那個相面先生,那人彎下腰來對她說:「你會死在一個叫洛杉磯的地方……」

    凌晨遽然驚醒,她並不畏懼死亡,但對死亡這個意念一直迷惑不解。在她的經驗中,最接近死亡的是深沉的睡眠。那是對大多數人如花開花敗般的自然之事,但她凌晨必須苦苦掙扎,用盡所有催眠的土方,才能精疲力盡地睡上三四個小時,醒來之後比睡著前還累。如果死亡是一個平靜的,放下一切的酣夢,那凌晨不但不畏懼,而且張開雙手擁抱它。

    但這裡有一個詭譎的的區別,睡眠如花朵,開放與凋落始終循環不已。而死亡,是一個空虛的點,過了這個點就永無回歸的可能。感知消失了,意念消失了,我也消失了。一切落進虛無,一切如風飄散,一切歸於無邊的寂然。

    在無眠中關於死亡的思索總是飄然而至,凌晨在黑暗中大睜雙眼凝視著它,她從各個角度觀察著,思辯著,分解著,透析著,有如孩童面對一個巨大的,無比複雜的玩具,卻總是一無所獲地敗下陣來。直到有一天,她讀到了如下一句話:「我在時,死亡就不在。死亡在時,我就不在。」她放下手中的書,突然明白了死亡是與我們生命平行的一件事情,在有生之年我們不可能真正理解死亡。

    她二十四歲,她觀察,她寫作,她結了婚但還常被當地人誤認為中學生,她努力把事實從幻覺中剝離開來,她努力捕捉自己的尾巴,她因此失眠。

    如果說凌晨代表了月亮背陰的一面,郁光就是正午火辣辣的陽光,在這個年輕的城市裡,郁光如魚得水,深夜在高速公路上把老火鳥開到一百英里,車架子都抖得匡匡響,在路邊車庫拍賣會上買得一塊衝浪板,立馬三刻就去海邊下水。中國人外國人的派對一個禮拜有十來個,一個都不拉下。自己的畫室裡亂糟糟的,竟然也能開派對,那些不認識的狐朋狗友,連鞋都不脫地就踞坐在他們的床上,煙灰撣在他們的漱口杯裡,喝光的空啤酒瓶摞在冰箱裡,郁光在派對結束之後還得駕車送這些人回家,穿過大半個洛杉磯,喝醉了的傢伙在老火鳥的後座吐得滿地狼藉。

    凌晨沒有指責丈夫,她知道長久禁足的馬駒子見了草原一定會揚蹄撒歡,她知道畫家們在放縱間更能找到靈感,她還知道中國男人的逆反心理,你越阻止他就越是想表明特立獨行……但是,她也知道,這樣生活下去她會迷失自己。

    郁光對她深深地迷戀,他至今不敢相信這個如水般清亮的女孩如今成為和他朝夕與共的妻子。興致所至,他會不顧一切地擁住纖小的凌晨,把她的骨節擠得「咯咯」作響,不管地點場合地狂吻一氣。他並不擔心凌晨的失眠,覺得只是一個時期的不習慣而已,待以時日,洛杉磯的空氣,海水,陽光一定會治好失眠這個小病。而作為一個丈夫的責職,除了在生活上更多的關心以外,讓妻子享盡魚水之歡是一個男人不可推卻的責任。

    凌晨平靜如昔,照常去語言學校上課,去圖書館寫作,去超級市場,開派對時和客人寒暄一陣之後帶本書躲進浴室,郁光求歡時也從不拒絕。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說:「郁光,我們離婚吧。」

    郁光懵了,他什麼事做錯了?凌晨搖頭道:「你沒有,離婚並不一定是誰做錯了事,離婚只是為了更好地找回自己。」

    郁光更不解了:「如果沒錯,那為什麼要結婚離婚?我們在一起好好的。」

    凌晨耐了心道:「在一起好好的,離開了也可以好好的。」

    郁光捧了頭:「我不明白,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要離婚?」

    凌晨的眼光變得冷然:「愛是有生命的,你必須讓它有個喘息的空間,如果你不想讓它窒息的話。」

    「你的意思說我們的愛情要死了?」

    「我沒這樣說。事實是任何活物捂緊在手裡都會受不了的。」

    郁光不作聲,眼光看著地下,半晌抬頭問道:「這麼說,我們沒有緩轉的餘地?」

    凌晨盯著他,嘴唇動了動欲言還止,微微地搖了下頭,帶上門走了出去。

    一個禮拜之後,他們坐在一個姓馬的律師辦公室,報上的廣告說:簡易離婚,$500,這是洛杉磯地區收費最低的律師事務所了。

    馬律師是個剪短頭髮的青年婦女,面露詫色,對面前兩人說道:「在我的經驗中,夫婦離婚都是為了財產分配不均,怒目相向的有,躺倒撒潑的有,在辦公室就拳腳相交,大打出手的有。但像你們這樣,把所有的財產都往對方推,而且各不相讓。這可超出了我的經驗之外……」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