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13章
    郁光想不到奇奇真的會到他畫室來看畫,倒不是對自己的畫沒信心。在洛杉磯每個人見面都會遞上張名片,說一通約個時間見面喝咖啡之類的客套,然後再也沒有音訊,根本不必把這些屁話當回事。所以早上奇奇打電話過來,郁光還睡得迷迷糊糊,半天才想起是誰,隨口就答道:「你想過來就過來吧。」

    奇奇開了一輛大紅色的法拉利跑車,從低矮的車廂裡鑽出來時真像隻馬戲團裡的猴子,郁光提醒他把車門鎖好時,奇奇大大咧咧地道:「誰對這個妖婦感興趣?進廠做個保養就要我幾千塊錢。想偷的話儘管偷去,反正保險公司一分錢也少不了我的。交了這麼多年保費,換輛新車也是情理之事。」

    進了門,面對滿房橫七豎八的畫幅,奇奇一聲不響,抱了手臂,托著下顎看得仔細,還不顧滿地的顏料骯髒,雙膝跪地爬到桌子底下,把郁光早就忘記的畫幅拖出來看個明白。郁光打開冰箱,取出兩罐啤酒,扔了一罐給奇奇,才把他從夢遊狀態中喚醒過來。

    奇奇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泡沫順著嘴角流下來,他滿不在乎地用袖口擦去。目光還盯在畫幅上,良久開口道:「嗨,郁,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

    「什麼?」

    「我看見了鈔票,大把大把的鈔票。我真應該早點過來的,你比那個西班牙小伙子高明了不止幾倍。」奇奇兩手一張一張地作興奮狀。

    被馬戲團的猴子誇讚也是受用的,人都逃不了某種虛榮心的祟惑。郁光以前聽不得鈔票兩字,現在美國幾年呆下來,知道房租是得用鈔票去付的,畫布顏料也是要用鈔票去買的,你既不能跑進飯店白吃一頓,你也不能跑進煙酒鋪提了半打啤酒就走,屁股上挨顆子彈有份。那「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句屁話,鈔票,只有鈔票是現代社會的命門,再俗氣也得忍受,如果不想活活餓死的話。

    「你知道我最讚賞你的畫是什麼?」奇奇問道。

    郁光沒作聲。

    「你畫中的詩情,那種時光倒流感動了我。看著你的畫,我好像回到十幾歲的男孩時代,青澀如蘋果的女孩穿了雪白的布拉吉,在鞦韆上嬉戲,或是躺在樹蔭下的吊椅上半眠半醒。多麼安逸的一幅夏日風景。我躲在冬青樹叢後面,心跳怦然,窺探那可望不可即的仙女,嬌艷如花的容貌,光裸的膝蓋和小腿,赤裸的腳丫,精巧的肩部和纖瘦的胳膊。那是夢一樣的景色,可憐,現在美國人已經不會做夢了。」

    郁光抑制住笑出聲來,這隻猴子還會這套感傷的把戲:「謝謝你如此讚美我的畫,不過,使我吃驚的是你曾經這麼單純善感,我以為美國少年都成熟得很早。」

    「噢,我出生在巴吞魯日,路易斯安那。十八歲才來加利福尼亞。你現在去巴吞魯日的話,看到的還是一百年前的景象,那兒的人像活在深海的魚兒一樣。」

    「聽起來不錯。」

    「母牛也覺得牧場不錯,吃飽了打個盹,日子一眼就可以望得到頭。人五十歲不到就退化了,那兒患老年癡呆症的特別多。」

    「所以你這條魚兒就游到洛杉磯來了?」

    「可是洛杉磯是池滾水,分分鐘都有魚兒煮熟了被端上桌去。」

    「可你不在此列,對不對?中國人有句俗話: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活得滋滋潤潤的,開了輛扔在馬路上都沒人要的法拉利滿洛杉磯地跑。」

    奇奇哈哈大笑:「郁,你不像中國人。中國人都不懂幽默,你是我第一個見到板了臉說笑話的東方人。」

    郁光回了一句:「中國人的幽默可不是你這個美國鬼子輕易能聽懂的。」

    「也許吧,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怎麼把一個埋沒的大藝術家介紹給大眾,我是說有錢的大眾。」奇奇一本正經地說。

    「大藝術家?我?你別開玩笑了。」

    「為什麼不?」奇奇瞇起眼睛。

    郁光聳了聳肩膀:「我知道大藝術家是上帝的肚臍眼,不可多得,上百年才出幾個。我只是個畫畫的。」

    奇奇手托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安迪·沃霍說過,每個人都能出名十五分鐘。現在連個醉酒駕車的小混混朗諾·金都出了大名。何況你這個畫畫的?還是讓我們動動腦筋,看怎樣把你這個『畫畫的』製造成『大藝術家』吧。」

    「大藝術家還能製造出來?」

    「哦,我親愛的郁,你忘了自己身處世界最大的製造中心——洛杉磯了。幾千萬資金的一部驚天大片,兩三個月就被製造出來了。餐館女侍可以被製造成美艷巨星,街頭混混可以被製造成武打明星。我們是靠『製造』吃飯的城市,製造個大藝術家只算是小菜一碟,如果你有那麼幾盎司藝術基因,再懂得如何摻水,如何裝瓶,如何貼標籤,如何到市場上去推銷。那麼,少則幾個月,多則也就是一二年,一個金光閃閃,敲起來鐺鐺響的大藝術家就被製造出來了。」

    「你剛才還詩情畫意的,怎麼一下子變得……」郁光迷惑道。

    「變得怎樣?現實?還是世俗?」奇奇冷笑著接下去,「別忘記,梵高是窮死的,高更也是窮死的,這個教訓還不夠?作為一個畫商,最大的責任就是拯救在飢餓線上的藝術家,使他們免於凍餓,使他們出名,使他們體驗人生至美的精神和物質……」

    「使他們毀滅。」郁光頂了一句。

    「只有上帝才能毀滅一個人,財富和名聲能毀滅一個人,貧窮同樣也能毀滅一個人,而且,速度更快。」

    郁光只有聳肩。

    「好啦,我是來看畫的,不是來吵架的。」奇奇語氣和緩地說,「問個專業問題:像這樣二乘三英尺的畫你賣多少錢?」

    「標價還是到手?」

    「標價,我想你的畫商付給你的份額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吧。」

    郁光的畫商剛開始給他的份額才三分之一,後來才慢慢升到百分之四十。他特意把售價往上提了幾成:「每張畫大概在六千到八千之間吧。」

    奇奇眼睛瞪得如銅鈴大:「才?」

    郁光想每張畫有個兩三千到手已經挺不錯了,要是支票不跳票的話。

    奇奇大搖其頭:「卡洛琳不會做生意,標這個價簡直是自殺。不要忘記我們生活在世界上最浮華淺薄的城市,七八千塊錢的東西,好萊塢看都不會看上一眼,一瓶好點的波旁紅酒就不止這個價錢了。標價上了六位數,人們才剛把頭轉過來,有人一出手,圍觀者馬上一擁而上。猩猩的塗鴉都能賣個好價錢。」

    郁光為卡洛琳辯護:「她盡了力了。」

    「盡力有什麼用。如果門外漢再盡力的話,只有使事情更糟。藝術家在世上生存不容易,畫商更艱難。你看紐約蘇荷,一年一批新面孔,能生存下來的廖廖無幾。」

    「你看起來還不錯嘛。」

    「其中辛酸哪是外人能知道的,這沒必要去說了。你在這行裡呆得越久,你的生存下來的係數也就越高。行內人互相心裡也有個界線,你的專營,我的專營,你有你的訣竅,我有我的訣竅,互不相犯。這樣大家都有口飯吃。」

    「那你的訣竅是什麼?」

    奇奇走到鏡子前整理一下鬢髮,轉過身來,豎起一個指頭:「包裝,盡最大的可能包裝得盡善盡美,包裝得豪華,包裝得吸引人,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人的佔有心理。我是你經紀人的話,就會勸你換個好一點,大一點的工作室,去薇薇安·王那兒定做幾套出客服,再有就是把門口那輛破車扔了,換輛BMW或保時捷,最起碼也要開輛敞篷的VW。包裝好了,事情也可以說已經成功了一半。」

    「這就是你的訣竅?賣畫和這些有關係嗎?」

    奇奇聳肩:「沒辦法,好萊塢對於盤中的雞蛋是哪隻雞生的一直很感興趣,毛色鮮艷傢伙的產品賣得比較好一些。」

    「我沒這個錢去鼓搗這些玩意兒。」

    「錢是其中最不重要的問題。」奇奇詭譎地笑著。

    「你讓我去搶銀行?洛杉磯的畫家成千上萬,衣著光鮮的大有人在。賣畫畢竟不是賣披薩,畫得不好你頭上插滿羽毛都沒用。」

    奇奇擠了個鬼臉:「說得也是,長得醜再怎麼打扮也沒用。但你的畫不同,像個天生麗質的山村少女,破衣爛衫還是遮不住美顏。如果稍一打扮,幾分調教,再領進豪門就是不一般的身價了。郁,我來做你的經紀人吧,我不能看著如此優秀的一個畫家被埋沒下去。」

    郁光一愣:「卡洛琳怎麼辦?」

    奇奇問道:「你跟她簽過約嗎?」

    郁光不記得和卡洛琳簽過任何文件,他搖搖頭。

    奇奇手一揮:「那就不用去傷這個腦筋,這就是專業和業餘的區別,業餘的看到金礦也不會去發掘,只會聽之任之地隨他自生自滅。」

    郁光在猶豫,卡洛琳是很不得力,以前他也想過換個代理人,忙七忙八就拖了下來。日子就這麼不死不活地過去。有時看看滿室賣不出去的畫幅,突然就灰了心,現在誰要這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油畫啊。

    但是面前這個不請自來,油頭滑腦的傢伙就確定能幹好嗎?

    奇奇好像看透他的心思:「一個藝術家的生命是很短促的,我是指藝術生命,浪潮一過,泥沙俱下。藝術家在一段日子出不了頭,一輩子就出不了頭。你被耽誤得夠久了,讓我來把這間髒屋子徹底打掃乾淨吧。」

    郁光心動了:「如果我們合作的話,我需要做些什麼?」

    奇奇沉吟一陣問道:「你一個月能畫幾張畫?」

    「兩張,也許三張。我也不知道,油畫得等到顏料干了之後才能再畫,否則畫面會吸油,看起來像生了霉斑似的。」

    「太慢了,我準備一年給你開四個畫展,每個畫展得要二十多張畫,否則不成體系。你每季度至少得提供給我二十五張畫。」

    郁光算了一下,九十天交二十五張畫,平均四天不到一張。不可能。畫畫這活不是說說有就有的,沒情緒時坐在畫前半天也畫不出一筆來。

    「你大概以為畫畫和炒中國菜一樣,鍋鏟一翻,猛火上兜幾下就可以上桌了。」

    奇奇一笑,走到冰箱邊打開門,取出兩罐啤酒,遞了一罐給郁光,好像他是主人似的:「別緊張,我沒那麼說。你這兒已經有幾十張畫了,夠第一次畫展。但是,你得抓緊……」

    「這兒有些畫人家已經付了訂金,而我已經把錢花掉了。」

    「把錢還給他們。」奇奇從胸袋裡掏出支票薄,「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要私下賣畫給人。我會辛辛苦苦為你把舞台搭好,你不要自拆台腳。」

    「此話怎麼說?」郁光問道。

    奇奇在支票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串數字:「這很容易解釋。打個關於可卡因的比方,一盎司要上千塊。為什麼這麼貴呢?因為只有特定的渠道才能買到。如果每個超級市場都有出售的話,可卡因會比香煙貴到哪兒去?」他把寫完的支票撕下來遞給郁光。

    郁光瞄了那張淡紫色,有一條金線的支票,赫然入目是五萬塊錢。

    郁光盡量抑制住抖動的手,把支票放在桌上的空啤酒瓶下面。

    「我想這點錢夠你還債了。如有多,替自己換輛車,新款的BMW不錯,適合年輕人……」

    「慢著,奇奇,」郁光打斷奇奇,「你還沒說你我之間的賬怎麼算?」

    「好問題。」奇奇挑起一條眉毛,「你看來不是一點商業頭腦也沒有,至少知道經紀人也要吃飯。不過你付不起我幾千塊錢一個小時的經紀費,跟你分成呢又落入俗套。這樣吧,每出售二張畫,我可以在你餘下的畫中挑選一張。算下來才三分之一的佣金,真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

    郁光算了一下,是沒錯。卡洛琳收百分之五十到六十,賣一張畫七七八八扣下來到手只有二千塊美金上下,還很難取到手。

    「你幹嗎不直接取走百分之三十三的佣金?你要畫幹嗎?」郁光問道。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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