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12章
    吃完麵回來經過學校,猛然想起答應過郁光去教室看畫的,被忘了個精光。二樓倒還有幾間教室燈火通明,只是郁光還會在那兒嗎?凌晨想了想,轉身拐進校門,穿過操場,走進暗洞洞的教學大樓的門廳。

    樓梯和走廊上空無一人,週末的教學大樓顯得格外冷清,凌晨登上二樓時就看見二零六室的門開著,燈光,香煙和畫畫的松節油味道飄蕩在走廊裡。

    凌晨站在教室門口,看到滿房間的畫架被收起來堆在牆邊,郁光盤腿坐在展示台上,背對著門口抽煙,教室的盡頭豎著四個畫架,每個畫架上放著一幅桌面大小的油畫。

    郁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盯著那些畫出神。凌晨正想著怎麼解釋遲到的原由,郁光頭也沒回,說:「你來了。我聽到腳步聲上樓,一路過來在門口停下,就知道一定是你……」

    凌晨一抬頭,正好與轉過頭來的眼光碰上。四目相接,凌晨突然感到有一霎那的暈眩,那道目光帶了電流似的。凌晨閉眼扶住門框,等眼前的金星退去,走進教室。

    郁光站起身來,伴隨著凌晨走到畫幅的前面,每張畫上都描繪著一個女人,著古裝,梳著高髻,背景是很深的山川深壑,或者是霧氣蒸騰的江河水澤,或者是枝蔓交纏的幽曲山徑,或是落日餘輝映照的戈壁荒漠。

    畫中的女人顯然都帶著凌晨的影子,不能說是完全形似,但身姿動作眉間神態中處處顯露出一種拒人千里的冷然和孤傲,一種淡淡的與世隔絕的哀愁和詩情,一種如深谷幽蘭般的純淨和明麗。尤其令凌晨暗暗悸動的是,畫中女人都有一種審視內心般的恍惚,一種靈魂出竅般的迷離,一種隨時飄然而去的心不在焉。

    郁光的聲音在背後說:「我的畢業作品……不是你,但又是你,所以我要你第一個看到她們……怎麼了?你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凌晨搖晃了一下,暈眩的感覺像地震餘波似地從身體深處傳來,眼前的畫幅上的人物衣袂飄動,微風從畫面深處吹來,帶著長年沼澤積聚的陰靄霧障,一下子兜頭辟腦地把她圍住。

    似曾相識,凌晨依稀覺得這些古裝人物和她有縷關聯,像一棵樹木對於多年前秋風中飄零離去樹葉的回憶。時空重疊,光線散漫開來,景象慢慢地活動起來,回憶像一支嗡嗡作響的箭鍥,一霎間穿透生死承轉……

    定睛看去,那些人物確實是她,同時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物,有自成一格的意識,有她穿透不進的思慮情感,有她完全隔膜的笑貌音容。凌晨屏息,天啊,這只是我一天伏案勞累引起的衰弱,這只是剛吃完飯快步上樓梯帶來一時的血脈不通,這只是被滿屋嗆鼻的松節油熏蒸得暫時的虛脫。定一下,深呼吸,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郁光扶著她在展示台上坐下,凌晨閉著眼睛,讓腦子裡翻騰的意象平復下來。再睜開眼時,看見郁光蹲在展示台前,目光專注而憂慮。凌晨自失地一笑:「沒睡好。」不等郁光再說什麼,站起身來,在畫幅面前一張一張地仔細觀看。郁光一聲不響地跟在身後,眼睛不住地在畫幅和凌晨低垂的脖項間巡梭。

    凌晨後退一步,撞到郁光的身體。郁光順手攬住她的肩膀,凌晨聞到一股男人的氣息傳來,年輕男人的汗酸味,油畫顏料的溶劑味,還有一股辛辣的煙草味。絡腮鬍子總是用一種日本進口帶薄荷味的刮鬍水,淡淡的貴族氣。而身邊這個男人粗手大腳,身上的味道熏得她鼻孔癢癢的。

    凌晨渾身一下子繃緊,如果搭在她肩膀上的那隻手有一絲一毫的不規矩,她已經準備好了拉下臉來甩門而去。但身邊這個男人比她還緊張,輕扶在肩頭的手微微顫抖著,好像觸摸一件名貴而易碎的玉器似的。絡腮鬍子平時言語溫和,彬彬有禮,那雙手落在她身上時卻強橫霸道,充分表達了男人的主動佔有慾。而身後這個落拓男人的觸摸,卻像孩子一樣帶有怯生生的祈求味道。

    凌晨的戒備鬆懈下來,心裡不無自嘲地想怎麼忘記男人是有所欲求的動物,而且是進攻性旺盛的動物。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約會是個明顯的陷阱,自己卻筆直地朝這個陷阱走了過去。現在時值深夜,學校空寂無人,這個高個子的男人可以輕易把她放倒在展示台上。她怎麼辦?放開喉嚨叫人求助?凌晨是不會讓人看好戲的,她情願默默地忍受,身體被佔有而靈魂拒絕合作,就如甘地對付英國殖民者一樣,輕蔑但不反抗,冷眼旁觀男人笨拙地將他醜陋的本能顯露出來。

    暴力和祈求都是男人的武器,手段不同,戰略目標一致。凌晨在心裡已經築好了戰壕,隨你狂轟濫炸或輕騎偷襲都作好了準備。

    肩上那隻手移開了,凌晨聽到背後打火機「嗒」的一聲,隨後聞到一股尼古丁的辛辣。男人退了一步,在展示台上沉重地坐下。一場戰爭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凌晨多少有些失落,並不是她喜歡那種要求和拒絕,然後再掙扎失控的遊戲,而是這個男人在她的意料之外。

    空氣沉悶,凌晨意識到是該走了,畫看過了,讚賞也無言地表示過了,想像中要發生的事沒有發生,再呆下去說不定會引出一章新的枝節出來。回去要把文章再看一遍,作些修改。而且,明天還有課,為學期末的青年教師畫展擺姿勢……

    那傢伙還坐著抽煙,胸膛一起一伏的。人都說藝術家怪誕,但在凌晨眼裡一個個都是裝瘋賣傻的凡夫俗子,好色,自私,寡廉,比誰都精於計算物質利益,藝術家作風只不過是塊掩蓋私心的遮羞布而已。凌晨從來不是那些天真得傻頭傻腦的文藝女青年。

    這個人怪得有點不同,不同在什麼地方凌晨一時說不上來,他木訥,固執,眼神堅決而言語迷茫。這一切都不重要,他在這個大染缸裡,不管你的本色是什麼,總有一天會被染成同一個顏色。

    就在她把手搭上門把,準備開門離去之時,那個男人嗡聲嗡氣地在背後說:「請你再呆幾分鐘,我有話要跟你說。」

    凌晨轉過身來,遠遠地望著展示台上的那個身影,有什麼話可說呢?藝術家和模特兒是僱傭關係,畫了畫,付了錢,一切就兩清了。任何對此抱有妄圖想發展成私人關係的都是癡心妄想,卡蜜爾作了羅丹的情人,那又怎麼樣?在她身心俱疲之時羅丹還不是把她一腳踢開?看得太透了。

    凌晨站在那兒沒動。

    凌晨看著男人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伸手把開了一半的門關上。這樣凌晨就被堵在門背後的一個角落裡,郁光把手中的煙卷扔在地上踩滅,把兩條手臂撐在牆上,這樣凌晨就在兩條手臂的禁錮之中被迫把背靠在牆上,正對著那張和她湊得很近的臉。

    一股男人的氣息包圍上來,濃烈的煙草和顏料味道使得凌晨直想打噴嚏,原來嚴陣以待的局面一下子變得滑稽起來。凌晨控制住自己笑得蹲下去的衝動,這個男人是怎麼回事?這麼晚了想跟她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但是郁光的眼神使她笑不出來,原本堅定的目光變得如霧般迷茫,但那張刮得發青的腮幫子吐出的話語卻清晰而堅決:「嫁給我吧。我們一塊離開這兒。」

    凌晨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喃喃問道:「去哪兒?」

    「到美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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