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11章
    凌晨不知道那個叫郁光的高個子學生為什麼堅持要她去看畫,而且安排到人去樓空的週末舞會時。她記得這個男人在她來學校第一天眼光就直追著她。他不像某些學生千方百計地想接近她,邀她出去喝咖啡,跳舞,跟她說些不三不四挑逗的話語。郁光從來都是遠遠地站在人堆外面,沉默地抽著煙。偶爾眼光碰上了也並不迴避,直勾勾的目光中滿是男人的讚美,藝術家的鑒賞,以及一絲幾乎不察覺的惋惜。正是這絲惋惜使得凌晨心懷警惕:男人們不懂在展示台上的凌晨是靈魂出竅的,冷冷地旁觀著。在展示台下她就沒義務來滿足任何人的好奇心,不管是舞會或喝咖啡,任何來自本校男性的邀請,凌晨都是不動聲色地,冷淡而堅決地說:不,我沒有空。

    凌晨是真的沒有空,她到這個城市來可不僅僅是為了脫光給人看的,如果只是為了謀生,她大可在家鄉憑父親的關係找一份過得去的工作,犯不著到上海來拋頭露面,也許說是拋頭露體更合適點。她看不起別的模特兒跟學生們打情罵俏瘋瘋癲癲,女人脫了衣服真的連最起碼的自尊都失去了嗎?

    在展示台上凌晨有大量的時間可以冥想,畫架後面一雙雙眼睛對她構不成困擾,很快地,在紙筆刷刷聲中她沉浸到內心世界裡,那裡空曠無邊,盡她馳騁。雖然混沌黑暗,她卻似曾經歷,腳步探索著,身邊閃過一個個無聲的暗影,若無旁人地手舞足蹈,而她興致勃勃地觀察著,猜度著,看這些游移的身影像被牽線的木偶般地動作而不自知。其中有她所熟悉的面孔,她自暴自棄的父親,憔悴的母親,小城的眾生相,關在學校大院標本盒裡一張張面孔,都在黑暗中一波一波地朝她湧來,鬼影幢幢,似假還真。故事一遍遍上演,情節卻不盡相同。

    凌晨的第一篇小說裡就描述了人性中無可救藥的愚昧,昏庸,以及局限在封閉時空中的無奈。生命像草一樣地生長,像草一樣地枯萎。

    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度過她的業餘時間,模特兒的工作不是每天都有,凌晨既不逛商店也很少看電影,從學校回來就鑽進自己的房間,分租房子的外來妹從沒看到房門打開過,更不用說進去看個究竟了。直到夜深人靜,凌晨才輕手輕腳地潛入洗盥處,用冷水捂一下熬得發澀的眼睛。

    小說還顯得生硬和青澀,凌晨知道她剛趟進淺水,前面才是一片汪洋大海,多少人在那裡沉浮,掙扎著向彼岸游去,她已經看清大部分的人劃不了幾下就會沉下去。但現在她還沒想到滅頂的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並不會使她警惕,也許我是個例外,每個跳下海的都如此想。

    絡腮鬍子很小心地與她繼續交往,在眾人面前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凌晨上展示台時他很少像別的教師過來觀看或擺上畫架畫畫。他們約會時他都指定一個很遠的,不會被熟人遇見的地方,在假期中他們會分頭乘車去外地,在太湖邊上的農民開的旅館裡會面,絡腮鬍子對她很有分寸,語氣中也沒有狎戲輕薄的成分,兩人在約定的地點見著了,就一前一後地去找家鄉村飯店坐下,絡腮鬍子點些時鮮的魚蝦,沽上一壺黃酒,就著窗外的淅瀝細雨,絡腮鬍子有了幾分酒意就會談一些系裡人事,蘇聯專家培訓出來的系主任一派如何和本土出身的少壯派互相傾軋,其中混合大量說不清道不明的個人恩怨及利害關係,他是如何地如履薄冰般地周旋在彼此的鋒芒之間。說到一半停下來,盯住凌晨心不在焉的臉孔,說:「我不會長久地在這泥潭中,總有一天我會遠走高飛……」

    凌晨後來才想到絡腮鬍子很早就跟她暗示過,他們相聚在一起只是流水和浮萍的機緣,總有一天會分道揚鑣的。只是坐在飯館臨窗的小桌上,她的思緒還沒有成型,對茫茫前途無從把握。坐在她對面這個滿臉若有所失的男人,她還理不清對他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不管如何,他畢竟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女人盡可以嫁十個丈夫,到時候連臉面都記不清,但第一次卻很難忘懷,像蛇脫去第一層皮一樣。

    有時凌晨覺得絡腮鬍子對她有幾分認真,他用一種平等的,朋友般的口氣和她說話,從來沒有一個大權在握的系主任與臨時工模特兒居高臨下的語氣,他通過關係為她辦理了臨時居住,幫她找到和人分租的房子。在讓她做人體模特兒之前再三要她考慮清楚,凌晨覺得當初就是來找這份工作的,如今有了這層關係,縮回來就是欠了絡腮鬍子的人情,加之凌晨並不覺得做人體模特兒是件多難堪的事,既然酒肉都可以穿腸過,眼光落在皮肉上就拂不去嘛?說到底,我們都是過客,任何事物都會消逝,包括鮮艷如花的青春肉體,包括所有落在這肉體上貪饞的眼光。

    對於郁光的邀請卻很難回絕,他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你臉上,一副由你決定生死存亡的表情。凌晨拒絕的話語已到了口邊,出口卻變成:「我只能呆很小一會兒。」郁光如釋重負:「不用很久,我就讓你看幾張畫……」再看凌晨,已經是急著要走的神情,只好加了一句:「那說定了,我在二零六教室等你,八點整……」

    凌晨在禮拜六睡到十二點起來,吃過午飯後把昨晚熬夜寫的小說拿出來看了一遍,看著看著眉頭就皺了起來,暗夜湧出來的文思在白天看來大相逕庭,原來自己覺得活潑的聯想變得牽強附會,原本以為深刻的內心描寫現在看來嘮嘮叨叨,凌晨最恨的就是把小說當成宣洩管道,她一直力求寫得乾淨利落,把要講的故事隱藏在文字後面讓讀者自己去感覺。她拿起筆來,把昨晚寫下的東西大段大段地劃去。但是這樣一來整篇文章的架子開始鬆動,原來想表達的意思全連續不起來。凌晨咬著筆桿想了一陣,毅然決然把昨晚寫成的全部撕掉,重新寫起。

    一投入進去就日月無光,凌晨坐了八個小時連廁所都沒上過一次,只覺得下筆如有神助,人物都漸漸自己活動起來,性格的碰撞也隨著故事的展開而尖銳起來,結尾還不可見,但人物的性格在特定的環境裡導向必然的悲劇。對,凌晨要的就是這個:一切看來都是偶然,一切偶然都在情理之中,但所有的偶然底下隱藏了一個岩層一樣深厚的必然,常人不可解,我們只是被裹挾著到達命運指定之地。

    最後一個字落在紙上,凌晨如夢中醒來,窗外已是烏黑一片。抬腕一看,竟已九點多了,書桌前的時間飛逝。肚子卻餓了起來,想想房間裡什麼也沒有,昨天夜裡吃掉最後一包方便麵,現在沒洗的碗筷還擱在窗台上,凌晨走過去捧起碗來,喝了一口隔夜的殘湯,嘴裡一股醬油和味精的味道,腹中雷鳴,用腦子的活更容易肚子餓。摸摸口袋,還有一張十塊的鈔票,好在明天會發工資。到夜市上去吃碗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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