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10章
    他畫室裡的廚房幾個月沒開過伙了,水槽裡堆滿了髒碗碟,煙灰缸,空的啤酒罐。爐頭上東一支西一支扔著干結的畫筆,冰箱打開裡面只有半瓶伏特加,幾罐啤酒,一瓶朝鮮泡菜還是凌晨在時買的,已經長了綠毛,他都懶得扔掉。

    郁光並不是笨得連簡單的飯食都不會做,只是凌晨不在了一切都變得無情無緒。早上睡到十點起來,睡眼惺忪地到轉角小店買一杯滾燙的黑咖啡,坐在畫前慢慢啜著,腦子裡天南地北地出神。咖啡喝完,抓起畫筆,一畫就畫到太陽偏西。肚子餓了出去吃披薩,吃漢堡,吃墨西哥塔可。反正什麼東西吃到嘴裡都一個味。阿川家雖然對他敞開,但做人多少要有點臉皮,他近來的脾氣又那麼壞,阿川石音都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容忍他。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底線,他已經很接近這條底線了。

    和娜塔莎好上之後那種無家可歸的感覺不復存在,有個人在乎你,有個人等候你,有個人包容你不近情理的壞脾氣,不聲不響地付出。不單餵養你的身體,還跟你同床共枕。你只要是個人,就應該知道感激,感激你這頭野狗總算有了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總算不再吃了上頓沒下頓。總算有一隻溫柔的手為你料理傷口。輕拍著你的頭,把你摟在懷裡。

    但郁光還是煩,煩什麼他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有時他會突然心血來潮,誰也不打招呼地開車出門兜上一個禮拜,或者是混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客中間,或者一個人獨行在卡羅拉多的茫茫林原中。直到口袋裡的錢用完,才精疲力盡地回到洛杉磯。

    一天郁光從外地回來,在畫室裡昏睡到下午才起身,開車去娜塔莎處,停好車之後,碰到樓下開畫廊的鄰居,郁光平時只是點個頭,從不交談。那人大概有三十五六歲,黑白混血,個子出奇的矮小,老穿著一雙四寸高的鞋子,頭髮染成暗金色,穿著講究,再熱的天也是黑襯衫配色彩鮮艷的領帶,手腕上露出做工精細的手鏈。娜塔莎有次說查理你何不把畫拿給他看看,也許他會幫你找到買主。郁光本能地討厭這種娘娘腔的花花公子,加上他不認為這種小畫廊會有什麼好主顧。娜塔莎搬來幾個月他還沒踏進畫廊一次,今天他也只是淡淡地說聲「嗨」就走上樓梯,不想那人在身後叫住他:

    「年輕人,娜塔莎說你是個藝術家。」

    郁光轉回身來,點了點頭。那人伸出手來跟他相握:

    「我是奇奇,你從來沒進來過我的畫廊。」

    奇奇?什麼鬼名字。郁光心想。嘴上敷衍道:「我過來都很晚,怕打攪了你,所以一直沒機會。」

    奇奇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何不現在進來看看?我的畫廊不大,但是藝術家的名頭不小……」

    郁光只得跟了奇奇進入畫廊,畫廊裝修得很考究,進門是兩扇黑色的玻璃門,把外面的暑熱和喧雜隔開,地上是深色的硬木地板。牆上刷了淡灰色的油漆,天花板上裝著點鎢投射燈,把柔和的光線投向掛在牆壁上的畫幅。畫廊底部是一張巨大的玻璃寫字檯,上面放著電腦和一大捧鮮花。奇奇很客氣地問:「來杯咖啡怎麼樣?我這兒有個機器,從蒙咖到愛克斯班叟都能做。」

    郁光道了謝,要了杯普通的黑咖啡,奇奇鑽進後面的小房間,先是一陣機器磨咖啡豆的聲音,然後就飄出一股高檔哥倫比亞咖啡的濃香。

    郁光在輕柔的音樂聲中端詳著牆上的畫,一共有三個藝術家的作品,兩個是畫家,一個雕塑家。畫家的作品尺幅都不大,裝在精雕細琢的鏡框裡。其中一個專畫風景,安靜的池塘,夕陽中的村莊,荒廢花園的一角。另一個畫肖像,畫中人物的面目模糊,像放久了的舊照片。二人的風格都算是寫實的,特別是那個風景畫家,一草一木纖毫畢現,倒也不見得瑣碎。奇奇從小房間裡鑽出來,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遞給郁光。

    「這是一個西班牙藝術家,很年輕,比你大不了多少。」奇奇指著牆上的一幅鄉村風景:「你看他的畫多安靜,像白日夢一樣,你只想背靠樹桿,嘴裡噙著一株草莖,出一整天的神。」奇奇說起話來臉上的表情豐富,又是聳肩又是攤手:「現在的年輕人多浮躁,哪裡坐得下來體會這種意境,更不用說畫這麼精細的畫了。」

    「是不錯,你在哪兒找到他的?」郁光呷了一口咖啡。咖啡的口味非常之好,星巴克的貨色跟這一比簡直是刷鍋水,這個奇奇看來是很會享受的雜種。

    「在巴薩隆納的大集市上,他擺了個小攤賣畫,一百五十美金一張,簡直是糟蹋。我一看就知道,這年輕人如果這樣下去,兩三年就毀了。於是我幫他租下畫室,買斷他全部的畫,很好地包裝起來,一張一張地推上市場,你看看現在每張標價多少?」

    郁光低頭看了看畫底下的小標籤,一萬七千美金。再看看別的畫,也在這個價格的上下。十來張畫下面有一半多都貼上了紅點,意思說是已經賣出或放了定金了。

    郁光放在卡洛琳那兒的畫只賣三四千美金,卡洛琳拿掉百分之五十,再七扣八扣,每張畫到手也不過一千多塊錢,眼前這幅十六乘二十英吋的小畫竟然賣到十倍的價錢,真有點不可思議。

    奇奇說:「這價錢只是我的成本,放在市場上的釣餌,我馬上會推出一批精品,價錢將比現在你看到的貴上幾倍。」

    郁光想不透誰會出這麼大價錢來買這種可有可無的風景畫,不過奇奇看來是個能說會道的傢伙,也許有他自己的門路。郁光什麼也沒說,只是想把咖啡喝完告辭走路。

    「你不相信?」奇奇的談興卻很足,「讓我來跟你描述個大概:洛杉磯是這樣一個地方,遍地黃金,卻住了一批長不大的人物,這些人住在拜佛利崗的豪宅裡,在馬裡布海灘有私人的遊艇。互相交往頻密,開派對時把你家打量得一清二楚。你的房子如果比我大出一千來尺,那我一定要再加高一層,比你多出五百尺才心定。你的汽車是最新的BMW?好,那我一定要換輛還沒上市的梅塞迪斯讓你看看。什麼?你的客廳掛了格拉夫的畫?那我翻遍整個洛杉磯也要找張相同的畫來,哪怕是掛在廁所裡。所以說,賣畫不是賣給阿狗阿貓就算數的,必須找對門戶,找對之後你就通行無阻,垃圾也被人一口吞下去。錢根本不是個問題,這些人去銀行貸款也會來買你的畫。」

    卡洛琳雖然有藝術史碩士的學位,但沉默寡言的一副修女面孔,多說一個字都像要了她的命。郁光平時把畫送到卡洛琳那兒就走,哪聽說過這些道道。這個奇奇像只穿了夜禮服的猢猻,做生意倒很精明,這傢伙別說賣畫,就是賣房子,賣舊車,甚至販賣人口都會做得風生水起。正想著,耳邊聽得奇奇問道:

    「什麼時候看看你的畫?娜塔莎好多次向我描述你的畫,說你是她見過最好的畫家之一。」

    愛屋及烏,郁光道:「我的畫尺寸比較大,車裡裝不下。」

    「那沒問題,我上你那兒去看。你住哪裡?」

    「我住在英格爾伍德,黑人和西班牙人的聚居區,可沒有你說的豪宅和遊艇,連輛像樣的車也見不到,晚上還聽到槍聲。你真的過去?」

    奇奇哈哈大笑:「誰不是爛命一條?我出生的路易斯安那州,滿街的海地移民,大家為搶擦一雙皮鞋的生意打破頭,窮得夠可以了。再說,你如住在太平洋懸崖市或馬裡布,叫我過去還得想一想呢。好比說買股票,物美價廉的才是首選,已經被人炒高的我還去碰它幹什麼?」

    郁光心裡有點不快,你把我當什麼,地攤貨?但是卡洛琳那兒半死不活地賣畫也不行,反正只是看看畫而已。於是郁光和奇奇約好時間,下星期二早上十一點去英格爾伍德看畫。

    「要不要再來點咖啡?」奇奇很慇勤地問道。

    郁光謝絕了畫商的好意,上樓去娜塔莎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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