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對第一次沒畫好凌晨的肖像一直耿耿於懷,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為妻子凌晨畫了無數的肖像,有凝神靜坐的,有倚窗眺望的,有慵懶地斜靠在床上閱讀的,有在霧氣朦朧的浴室裡裹塊大毛巾的。在畫面上,凌晨或眼若晨星,從畫布上冷冷地盯視你,嘴角緊抿,一副凜然的神情。或者是渾然忘我的疏離,全身上下的線條都在說:別來煩我。有一張側頭後望的肖像,頭髮盤起,眼瞼半開半闔,神色又高傲又疲倦,像飄洋過海的埃及女王第一次見到羅馬獨裁者凱撒。
娜塔莎到畫室來總會翻看郁光亂七八糟堆在一起的油畫,在凌晨的肖像前,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良久:「你前妻是個不會笑的女人。」
是嗎?在郁光的記憶裡存有第一次怯生生地向凌晨提出約會時她眼角里那絲帶著嘲諷和寬容的笑意,在美國海關出境見到他時臉上如釋重負的微笑。但是他不記得凌晨有過發自心底的開懷大笑,在他們相處最為融洽的那段時期,阿川和一幫朋友天天晚上來喝酒,喝到半醉時什麼笑話都講出口,大家都笑得在地上打滾,但凌晨最多牽動一下嘴角,很快地就埋首在書本上。正是她這種眾人亦醉我獨醒的態度惹毛了阿川那班嬉鬧無間的老朋友,在離婚時期一個勁地鼓動郁光速戰速決。阿川跳得最起勁:
「郁光,人能做傻×,我們每人都有做傻×而不自知的時候,這沒關係。但決不可做一輩子的傻×。事情明擺著的,絡腮鬍子的利用價值完了,於是輪到了你。你和她結了婚來了美國,你的利用價值也差不多了,離婚是早晚的事。除非你能大把大把地賺錢,滿足她的需要,但這也維持不了多久,這女人像條永不厭足的鱷魚,吃人骨頭都不吐出來。」
那時郁光處在身心俱疲的狀態,連夜的失眠使得他終日昏昏沉沉,他的住處是一大統間,房間裡二人相持著不講話把氣氛弄得像冰一樣,要不見面只有躲進廁所。他泡在阿川的畫室裡比任何時期都久,阿川和他女朋友都盡力照顧他,一日三餐全在他們那裡吃,阿川的女朋友石音把他換下來的衣物帶出去洗好,折好。下班時開車繞路去中國城買來滷味讓他們喝酒,郁光和阿川從啤酒喝起,五糧液,黃酒混喝,到最後總是阿川先吃不消,斜旮著眼珠口齒不清地道:
「郁光,男人其實很傻,出生到世界上來不斷地給出自己,養家活口是給出自己的勞力,打起仗來是給出自己的性命……」
阿川倒在地毯上醉過去,穿著睡衣的石音和郁光一起把他抬進臥室,在滿地狼藉的畫室裡,郁光躺在石音拿給他的毯子底下,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半夜過後突然醒來,最初不明白身在何處。滿室的酒酸味道混合著阿川畫畫的亞麻仁油和松節油的氣味嗆進鼻孔,太陽穴一跳一跳地抽痛。胃裡一股隔宿的酸水反上來,他起身去浴室撒了一泡長長的尿,在慘白的燈光下看到盥洗台上方鏡中像鬼一樣的影像,他都不敢說那是自己。頭髮亂糟糟地結成一團,眼皮浮腫,臉上的顏色青一塊白一塊。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拍拍面頰,試著咧嘴笑一下,卻差點沒把自己嚇著,那簡直是一頭被夾在套子裡的狼的呲牙。輕手輕腳地摸回畫室,坐在沙發上眼睜睜地看著天色亮起來。在石音起來洗澡的時候,他就掩出門去,坐上老火鳥回到他自己的住處。
在凌晨搬出去之後,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朝阿川那裡跑。有一次在喝醉了半夜醒來,恍惚間瞥見一個黑影坐在他躺著的沙發沿上,一激靈坐了起來。「噓」,黑影把一根手指放在他唇上,是穿著睡衣的石音,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起來去浴室聽到你睡得不安寧,夢話裡又是叫又是哭的。我陪了你好一陣了。」
石音的頭髮聞起來有洗髮液的清香,那只放在他唇上的手指沒有收回去,反而在他臉頰上耳根處撫摸。「不值得的。」石音的聲音聽起來像沼澤般地柔軟,郁光突然覺得有想大哭一次的衝動,情不自禁地勾著石音的脖子,她的臉貼到肩上來了。「你想要嗎?」像是耳語,又像是安撫。郁光陡然覺得血液湧進臉部和下身。他心慌意亂地向臥室方向指了指,石音搖了搖頭,輕聲道:「他醉得像灘泥,就是他知道也不會在意的。」郁光在夢遊般的狀態下身不由己地把手伸進石音的睡衣。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氣息傳來,石音的皮膚光滑柔軟,她靜靜地坐著,由郁光的手指移動。郁光的手向下移去,在柔軟的肚皮上他觸到一條硬結的疤痕。郁光游移了一秒鐘,沒有再往下探去,身子往沙發裡邊移了移,輕聲對石音道:「回房去吧。」
石音凝坐著不動,郁光感到他剛才的舉動傷到這個一向對他友善的女人了,現在進不得退不得,只有保持沉默。過了一會,石音伸手拂了下他的前額,還是那句話:「不值得的,郁光,真的,不值得為了一場離婚斷送你自己。」說罷站起身來,走回阿川鼾聲震天的臥房裡去。
郁光整整一個禮拜不敢見阿川,倒是阿川一直來電話問他為什麼不去喝酒聊天了?郁光被逼不過,於是說我總不見得一輩子吊在你家,我總得學會獨處,總得收拾局面,把日子過下去。阿川說:「你總算醒了過來,多畫畫,多找幾個女人睡覺,等你恢復了我們再一起喝酒。」
後來郁光帶娜塔莎去阿川處聚會過幾次,女人們很快地湊成一堆,互相交換哪兒能買到又便宜又時興的衣裝,哪兒的越南店護理腳部又舒服又兼做指甲。阿川擠擠眼:「你小子動作好快,前個禮拜還像一隻給汽車碾過的貓,一下子從哪兒找來個如花似玉的嫩妹子?」郁光聳聳肩沒有作答。阿川又問:「這俄國丫頭是做什麼的?看她那個身段像是芭蕾舞團出來的。」郁光含含糊糊地說她是在一家飲料公司做事。阿川一拍大腿:「飲料公司?買酒有沒有打折?怎麼好事都給你佔全了。」
話落在郁光的心坎上,他又不能和阿川說這個女孩是他從脫衣舞酒吧找來的。阿川是那種男人——自己花天酒地沒關係,對女人的貞操卻很會發表議論,他以前對凌晨的模特兒出身很是不以為然,弄得郁光差點跟他打架才有所收斂。現在郁光又搭上一個脫衣舞孃,只怕他那張臭嘴又會說出什麼屁話來。
但他又能怎麼辦?他買畫所賺的錢只夠他付房租,買香煙和伏特加。那輛老火鳥喝油像喝水似的,加一箱油三十塊錢,從他畫室跑到聖塔莫尼卡兩趟就見底了。還常壞,一送進修車廠就是幾百塊大洋。他那個畫商卡洛琳穿得漂漂亮亮的,畫廊也座落在拉浩睚的好地段,但是郁光知道卡洛琳欠了房東幾個月的房錢,一天只吃一頓飯,晚上就在畫廊裡打地鋪。郁光於是也不忍心逼她。有時候卡洛琳手頭松一點,會給他寄張支票過來,一收到得趕快去存銀行,動作慢點會跳票。
娜塔莎把家裡佈置得非常溫馨,廚房的小桌子上鋪了紅白相間的桌布,放了兩個從俄國帶來的銀燭台,一個粗陶罐裡常換鮮花。在臥室裡放了一張巨大的老式雕花床,床上鋪著克什米爾的羊毛毯。在客廳裡沒有電視,卻放了一架BOSS音響,播放著穆索斯基的《圖畫展覽會》。下午四五點鐘時她會打電話到畫室:「查理,早點過來,我烤了黑莓餡餅。」或者是:「帶個芝加哥式的披薩過來,有人送了我一瓶上好的俄國香檳。」郁光於是扔下畫筆,開車穿過半個洛杉磯,吃上一天中唯一一餐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