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8章
    一開始絡腮胡子沒有安排凌晨做裸體模特兒,僅安排她一些低年級的肖像課程。照他的話說來是循序漸進,凌晨需要個適應的過程。私底下心裡卻不捨得讓這塊美玉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絡腮胡子經歷過的女人連他自己也數不清了,卻還沒碰到過像凌晨這樣的女人。第一,這個十九歲的女孩竟然是處女,這是他絕對沒想到的,現在要找個十六歲的處女都很難了,到了十九歲二十歲,一朵花差不多都開敗了。第二,凌晨好像並不看重她的處女身份,為了這麼個差強人意的工作就把初夜給了出去,當然,他絡腮胡子正好在一個適當的位置上接住了球。另外,使他迷惑的是凌晨在床上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完全不像一個初涉男女之事的新手。反而是他這個身經百戰的老游擊隊員,丟盔卸甲地敗下陣來。凌晨身上有一種混合了童貞和****的氣質,一種清純無邪和風流蝕骨奇妙的結合,前一分鍾她冷若冰霜,再過一分鍾突然變得熱情如火,下了床又變得恍如路人,一點也沒有別的女人上床之後表現出來的纏綿。平時也如普通熟人般地打個招呼,在眾人之間並不多看他一眼,絡腮胡子吃不准這個小姑娘是心計深遠呢還是不近世故,他觀察了好一陣日子,還是搞不清凌晨到底是哪一種人。

    世事如海,照絡腮胡子的觀念來說,我們都是在這個海裡巡游的魚兒,有時和別的魚兒結伴,有時獨自游蕩。凌晨正是一條從黑暗游來的魚兒,帶著一股他不熟悉的深海氣息。

    經歷的女人多了也有好處,絡腮胡子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凌晨和他的個人關系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於是美院的學生有了一個新的模特兒。

    在凌晨第一次上台做模特兒時,阿川注意到郁光的異樣,他換了好幾個角度,還是決定不下來,又跑到外面去抽煙。阿川說不就是個新的模特兒嗎?你小子發什麼呆?

    郁光想不到那天在教室裡遇見的女孩是新來的模特兒,他一瞥之下驚為天人,像陣清風掠過凌亂的教室,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女孩就飄然出門而去。整個下午他都神思恍惚,那個女孩身上有一種他從來沒領略過的氣質,一種冷然的優雅,一種疏離的神色,一種玫瑰在暗夜怒放的誘惑。他私下猜度這女孩是什麼身份,就是沒想到過她是新來的模特兒。

    三年的美院生活使得郁光已經學會在裸體女人面前凝神屏息,心裡紋絲不動地描繪****和大腿,就像描繪沒有生命的石膏像。那些做模特兒的女孩子經過最初的扭捏不安之後,很快把這份工作習以為常,上台之後在眾人面前三下兩把地脫下身上的衣物,按照教師的要求擺出一個姿勢,一點也沒有羞澀的表情。休息期間,模特兒滿嘴嚼著零食,披著衣服在一個個畫架後面晃來晃去,滿頭長發的准藝術家和她們開些毛毛糙糙的玩笑,那些女孩子笑得渾身亂顫,舉手作打人狀:你要死啊。大家嘻哈成一團。

    郁光偶爾也會跟那些女孩子說幾句,開個把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從不過分。阿川和那些放肆的學生有時會和模特兒假戲真做,推推搡搡之時在腰裡摸上一把,已經到了打情罵俏的邊緣。郁光多次警告他:“你小子總有一天會死在女人的褲襠裡。”

    郁光倒不是假清高,他只是看不上那些女子的淺薄,模特兒工作是一回事,但平時流露出來的言語性情又是一回事。女孩子解盡羅衫之後並不一定要連尊嚴一起剝下,裸露可以是高貴的,“坦誠相見”並不一定要語帶輕佻,但是那些做模特兒的小女子們衣服一脫就被看到底了,怎麼叫郁光看得上眼。

    阿川說:“郁光,你怎麼可能希望這些眼都不眨就脫個精光的小姑娘跟你談陀思妥耶夫斯基?談羅曼·羅蘭?談薩特?她們中學畢業了沒有還是個問題。又不肯去工廠做三班倒的紡織女工,又不肯去站櫃台看人臉色,脫衣服對一個沒有本事沒有頭腦的女人來說適得其所。你以為她們是坐在精致客廳裡端著古董茶杯的貴婦人啊。”

    郁光甩回去:“所以你就跟她們摟摟抱抱,晚上一塊出去跳舞喝咖啡,在課堂上交換曖昧的眼色,眾人不見時摸一下臉蛋屁股。你以為我看不透你那些小家敗氣的勾當?”

    阿川說:“都叫你看透了還了得?你知道不知道我跟她們中間幾個人上過床?方便得很,正像你說的,只要一杯咖啡的代價。你看你下巴都掉下來了,什麼年代了,老兄,你還抱著男女授受不親的死腦筋。畫家模特兒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赤裸裸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圖畫,所有的藝術品,無不以挑起深層的情欲為己任。既然如此,在課堂上看對眼了直接上床豈不是更省事?郁光,郁光,我不懂你這個才子真是不解風情呢,還是假道學?”

    郁光一口煙噴在阿川臉上:“我是可憐你這家伙饑不擇食,什麼樣的阿狗阿貓都弄上手。不怕害病嗎?小心吃下去吐不出來。”

    阿川聳聳肩:“女人都一樣,燈一關,淑女蕩婦都是一個樣。哪有那麼多的才子配佳人,畫畫的人往往把自己看得太高,會畫幾筆畫有什麼了不起?世界沒有你照樣運轉下去。”

    “話不錯,但是在爛瓜和鮮桃之間還是可以有個選擇吧?”

    “好,我們就看看你這只猢猻摘什麼樣的桃子吧。”

    凌晨並沒有像其他的模特兒赤裸裸地走上台來,她披了一條黑色的羊毛大披肩,大腿上的皮膚顯得更為白晰。她靜靜地站在台上,由任課教師安排所要擺的姿勢。郁光在下面心裡撲通撲通地跳著:希望那條大披肩不要除下來,這樣的褻瀆已經太過分了。當凌晨屈膝躺下,任課教師輕輕地揭去她那條大披肩時,郁光心裡一抽,生怕自己做出什麼不當舉動來,連忙出了教室的門。

    在走廊上抽了兩支煙,還是平靜不下來,那個像荷花一樣亭亭玉立的女孩,突然之間就衣衫除盡暴露在眾人的眼前,對他說來就如漆黑的午夜升起太陽一樣不可思議。他還記得那天她穿了一條長及腳踝的棉布裙子,一件對襟薄毛衣,在空曠的教室裡茫然四顧。他只跟她講了短短的一兩句話,如果他知道這女孩是來找模特兒工作的,也許他會全力阻止她。

    他有什麼辦法阻止她,他能提供住還是能提供吃飯?或者說,他有沒有過硬的社會關系,能提供一份適合她的工作?郁光知道他一件也辦不到。他所有的只是心底的一片憐惜,憐惜這個水仙花一樣的女孩從此把她最隱秘的一面揭開。

    阿川伸出頭來:“你不畫?今天這個模特兒氣質不錯,不像以前找來大塊文章的鄉下姑娘。連油畫系的系主任都被驚動了,提著畫箱過來湊熱鬧,那老頭至少七八年沒動過筆了。你再不進去就沒位置了。”

    郁光扔掉煙頭走進教室,畫畫的人是比平時多了許多,前排的位置已經占滿了,郁光捧著畫架換了幾個角度,最後他挑了左斜方的位置,從這裡能看見半躺著的模特兒支起的肩膀,半遮住胸脯的手臂,微微聳起的胯部,大腿的線條流水般地延伸到腳踝。

    凌晨的身影是消瘦的,她的皮膚呈現一種青春期的光澤,淡黃色像絲綢般柔順,起伏流暢。最使郁光驚艷的是凌晨的脖子和肩部,她的肩膀挺直,鎖骨和肩胛的接合完美,她的脖子在盤起的頭發下顯得纖細穎長,喉頭的線條平滑,頸鎖乳突肌美妙地在皮膚下若隱若現。但是,凌晨的臉半側著,眼瞼下垂,在整個被畫期間沒有抬起來過一次。

    休息時,凌晨一伸手撿起披肩,閃身到屏風後,然後就呆在那裡沒出來。

    任課教師和別的馬屁精都圍在系主任的畫架旁,七嘴八舌地誇贊主任的畫面構圖穩健,色彩沉著,人體結構功力深厚。“到底是蘇聯專家訓練班出來的”“姜是老的辣”“大開眼界”在一片贊揚聲中郁光和阿川掩出門來,點上香煙之後阿川朝教室方向努努嘴:“你看了老頭的畫沒有?”郁光腦子裡還全是凌晨在台上的影子,哪有心思注意到系主任的畫。阿川說:“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郁光問道:“有這麼差嗎?”阿川說:“老頭畫了個橡皮人,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可惜了一個不錯的模特兒。”郁光說你小子積點口德好不好,老頭多年沒畫了,能提起筆已經不容易了。阿川說他哪是來畫畫的?整一個是來看裸體女人的。平時我們畫鄉下姑娘他來晃一下就走,今天端了個畫箱過來,名正言順地看個夠。

    郁光陰沉著臉沒作聲,阿川又道:“別看系裡的那些老家伙平時道貌岸然的,開口閉口就是馬列主義的藝術觀,端正文風畫風之類。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一樣流哈拉子。老頭這把年紀是只能看不能做了,不像絡腮胡子那樣一搶一個……”

    郁光心裡一抖,平時從那些模特兒和絡腮胡子的沒大沒小也可以猜出幾分,但那不管他的事。但清純可人的凌晨搞上絡腮胡子?可能嗎?他不敢想下去了。

    “絡腮胡子也真有辦法,畫畫再加行政,換了別人忙得腳都蹺了起來,他卻還抽得出時間搞女人。那些女人也賤,一個個心甘情願地任他魚肉。”

    “你小子跟他還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和絡腮胡子平時搞不好,小心他聽見你在背後嚼他舌頭,畢業時把你送到鳥不生蛋的大西北去。”

    阿川冷笑一聲:“大西北?就是留校也動不了我的心。你沒看到現在一個個都腳底抹油鑽到國外去?老子已經和洛杉磯藝術學院聯系一陣了,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睬他個鳥。”

    “我怎麼沒聽說過?慢著,你一句英文不會,去了美國能干什麼?”

    “畫畫又不用英文。至於別的方面的英文嘛,你幫我對付著就行。”

    “怎麼又牽上我?”

    “難道我有好事會忘了哥們?我要我表哥給我搞了二份入學申請,昨天才寄到。本來想晚上喝酒的時候告訴你……”

    接下去的畫郁光畫得煩躁不已,在凌晨潔白無瑕的裸體之前,平時繪畫的自信消失得無影無蹤,手中的畫筆和顏料變得笨拙不堪,他可不想畫一張“橡皮人”。於是把畫上去的顏色全部用刮刀刮去,重新再畫起,剛勾了個輪廓,正准備填顏料,時間就到了。凌晨快速地起身,在屏風後面穿好衣服走出來,滿教室的人都直勾勾地望著她,凌晨誰也不看,徑自昂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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